窗台透进细碎的光,照在空心削瘦的脸庞上,他垂下眼帘,说道:“霖安生于旧元与新元交接之时,那年梨落还未进宫,正是烂漫天真的年华。
“褚夫人同梨落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褚夫人怀孕时,她便跟着来到了杭州,陪伴在左右。”
空心微笑着,似乎回忆起陈年旧事令他十分愉快,继续道:“后来,她进了宫,生下了知渟。许是觉得宫中过于束缚,梨落不愿殿下往后嫁入官宦之家,二人商议后给殿下和霖安定下了娃娃亲,如今故人虽不在了,但旧约依旧。”
屋内的气氛逐渐走向低沉,秦知渟隐隐觉得,她忘记了什么,可一努力去抓取回忆的碎片,这种感觉又消失了踪影。
“原来是这样。”秦渊适时开口,“父皇曾留下一封手信,告知我知渟跟杭州褚氏的公子有一桩婚事,若是他进京赴考,就让我作主成了二人的婚事。”
内心的埋怨如新芽般深扎在内心深处,又只剩些许悲凉与无奈,秦知渟低着头,突然出声询道:“若是他不来呢。”
她从未想过这桩婚事竟是母妃指定,记忆中那么温柔疼爱的身影,却早早的就考虑到她的婚嫁之事。
如果母妃还在世的话,她一定是愿意乖乖听从她的安排的。
秦渊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宽慰道:“此约便作废。”
秦知渟心中一暖,父皇虽循母妃旧约,叫皇兄主导婚事,但多少还是给她留了几分退路,想必对于褚家公子的品行与才学也有顾虑。
那这一纸婚约的威严,便不足以束缚住她了,当然这一切建立在褚子熙愿意同她和解的基础上。
还未待秦知渟开口,空心目光转向她,像是猜透秦知渟内心想法般,说道:“古有言,婚事当听父母之命,当采媒妁之言,可情之一字又岂能以一纸断之。”
秦渊也赞同道:“段叔所言甚是,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思虑父皇遗愿所为何?今日知晓了婚事的缘由,我想,若是梨妃娘娘和褚夫人还在世,定会随渟渟的心意所改。”
本来他以为婚事是父皇指定,不可更改,便想在婚事的基础上,既让她能得所求,协调女子科考一事,又能保护她免于京城争斗。
听闻此言,秦知渟眉眼舒展开来,嘴唇微微上扬,足见她内心的欣喜。
她对褚子熙虽无男女之情,却也并不厌恶,她只是更希望自己的婚姻能由自己掌控,即便她对爱情并无执着之心。
她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褚子熙,他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嘴唇抿着,让人感受到一股孤寂之意。
他不开心吗?秦知渟忍不住在心中猜想道。
很快,褚子熙便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扬起头,恢复起往日舒适惬意的姿态,唇边微微弯起,眼眸一片清意。
秦知渟微微红了耳朵,连忙收回视线,心里暗想道,褚子熙还是摆着这幅闲适的样子比较正常。
她收紧心神,认真听回段叔和皇兄的言谈。
空心从柜子中取出一古旧木盒,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叠放的纸张,铺开放在桌面上:“话虽如此,殿下和霖安之间的缘分却不应生生剪断。”
“这是当年梨落和褚夫人放在我这里的婚书。”
秦知渟手指微动,将婚书拿到桌前端详,她也自然能认出,其中有一面的文字,正是出自母妃的手笔,上面也写着自己的生辰八字。
“段叔的意思是?”秦渊不解,分明段叔也认同二人和解的处理方式,怎么突然话锋又转了过来。
“我在这寺中待了数十年,禅理是悟不透了,但历经数年光阴却让我更相信缘分之说。”空心面上闪过一丝痛楚,很快又收敛了神色,继续说道:“既然殿下的生辰在六月,那在此之前的这段时间,我希望殿下能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要怎么走,是依旧浮沉在朝政旧事,还是坦然放下过往追求自己的生活。”
“你与霖安有缘,这桩婚事也许是殿下抉择人生的关键节点,若到那时,你们还不能互通心意,那么这纸婚约便就此作废。”
秦渊带着秦知渟离开了,屋子顿时归于平静,只有桌上的茶杯依然飘着热气,证明着曾有人来过。
褚子熙坐姿散漫,倚靠在窗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少顷,空心送走二人回来,站在他身后,问道:“霖安,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十分轻柔,像是长辈在宽慰内心无处安放的孩子。
褚子熙微微摇头,紧皱的眉头却稍微松了下来:“我曾想过很多次,她还记不记得我?”
“但那天,我忍不住走到她面前,装作漫不经心地跟她搭话,听到她的声音后,我心里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
褚子熙嘴角忍不住勾起,“看着她对文章写作的不甘,又调皮捉弄谢澄的模样,好像这些年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你自是情深意重,可殿下哪里能知道呢?”空心叹了口气:“那孩子从来都是倔着性子,把责任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对于你的心意,她怕是不敢接受。”
小时候的知渟调皮可爱,又不失孩子的任性和跳脱,而现在的她,身体灵动心思却又沉郁,常怀湎于旧事中。
他不应允知渟解除的想法,也是希望能借婚约缘由,让霖安帮助她走出过往,迎接新的人生。
只有他最能感同身受知渟的一切,也只有他能解开知渟束缚自我的枷锁。如果不能通透地放下以前,谁又能怡然自乐呢?空心摇了摇头。
鸿光寺地处城外郊区,却被视为国寺,从鸿光寺下山,一路上前来礼拜上香之人不胜少数。
秦渊此行是秘密出宫,身边并无侍卫随从,出府时秦渊提议骑马而来,秦知渟对骑射虽不精通,但受宫学所染,马术也略通一二,就应了好。
二人从山脚旁歇脚处的马厩中牵出骏马,却并未扬鞭而去,反而是悠闲的在小道上踱步归去。
这条小道本是林间小径,径道两侧是茂盛的花草翠林,时常能听到鸟兽啼叫,同时它也是上京去鸿光寺的必经之路,来往车马多,官府虽未将其纳进官道,却也拨款翻修过,并不颠簸。
秦渊许久没有出宫了,望着这片山野绿林,内心的烦恼如被清风吹散一般,令人心境明亮。
似是被勾起往事,秦渊笑着跟秦知渟聊起少年时,他常跑出宫外玩耍的事情。
时间总是残酷地带走童真,秦渊不免唏嘘:“以前你和行儿也是,拉着若溪,总是跑到这山寺上玩耍,时间一晃,我们都大了,这座山林却好像一直如此。”
秦知渟深有同感:“父皇政务繁忙,皇兄又有好友相约,总是背着我们偷偷出宫。父皇不让我和行儿随意外出,只有段叔这里,他才点头放我们出来。”
想起年少的事情,秦知渟也跟着笑起来,眼睛弯弯:“虽然比不上市井繁华有趣,但总比宫中随性,段叔也会找很多有趣的玩件给我们,时而还带我们去京中玩耍。”
那些珍贵的回忆依旧珍藏在她心中,那些人怀揣的理想与信念也从未死去,她一定要实现她们的愿景。
快到公主府门口,秦渊勒住缰绳,犹豫了会,问道:“小时候你收到的书信,便是他寄的吗?”
秦知渟脸上很是平静,先沉默了会,轻声应了句:“嗯。”
秦渊心中如经年陈酒,各中滋味难以言表,他安慰道:“段叔说的不无道理,妹妹只需要跟随心中所想,其他的皇兄会摆平。”
“好。”秦知渟很乖巧地回了句,瞧着烈日当头,提议道:“皇兄要留下来用午膳吗?”
秦渊摇了摇头:“午后还有要事处理,改日再来妹妹府上。”
他刚转身离开,脚步又停顿住,温声道:“自小你便聪慧,通达事理,可身为兄长,还是希望妹妹能自在任性些,凡事无需顾虑那么多。”
秦知渟点头应道,可送走秦渊后,身躯陡然沉重了更多。
她走进府内,素心就迎了上来,笑嘻嘻地说道:“殿下,您总算回府了,厨房备好午膳了,要传膳吗?”
想着今早的事情,秦知渟心里乱的很,神情恹恹的,她摇了摇头:“不饿,我累了,想一个人待会,你先下去吧。”
素心乖巧应了声,便悄然退下了。
秦知渟坐在庭园中的秋千上,摇晃来摇晃去,可脑海里却总是回荡着段叔和皇兄的话语。
在这世间,多少人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忙碌于尘事中,能够自由地决定人生之人,少之又少。随心而活吗?她实在厌恶猜疑争斗,可过往之重又岂能轻易放下。
秦知渟不知不觉走到了寝屋门口,打开房门,朝左侧的桌柜处走去。
她蹲下身来,抽出最里层的柜屉,里面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还别着一把有些发黑的银锁,仔细一看,木盒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秦知渟把木盒拿出放置到桌面,手巾沾了点水轻轻擦拭着盒子表层,又从另外的柜子中拿来钥匙,将其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叠书信,大约有五六封的厚度,虽然保管的很小心,信纸上还是有些老旧发黄的痕迹。
秦知渟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幼时的事情了,之所以把来信收在木盒,是因为母妃那天突然跟她说:“褚哥哥忙着读书,可能很久都不会来信了。”
她当时并未多想,只是听从母妃的话,将书信小心放在盒子中保管,时过境迁,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打开了,若不是今日段叔提起,恐怕她真的要忘掉记忆中那个褚哥哥了。
明明幼时还记得他的名字的,怎么长大后反而忘了呢,秦知渟的目光停留在书信最后的署名上,字迹有些稚嫩,但上面还是能清楚的看出“褚子熙”三个大字。
明明应该记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