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徵不喜饮酒,饮醉的时刻更少。
他曾经不明白这世上为何会有人沉溺于买醉。
故乡平洲县的邻宅男主人,年逾四十,日日无所事事,只靠发妻早起制作早点为生,日子过得一贫如洗。
而此人平生最紧要的事情,是拎一壶县城酒家的粗酿酒,喝得讲话颠三倒四,大着舌头在巷口赌钱。
酒让人失控,失态,沈徵不喜欢。
但这不妨碍他天生地好酒量,或者说酒让人熏熏然的效力总是在他身上延迟许久才现形。
比如今日樱桃宴,他回到居德坊安康路,才感到久违的失力与迟缓。宅邸只有他与书童洗浪,再加一位上了年纪的厨娘一起居住,入夜后便从内拴上了。
沈徵叩门多次,无人应答。
明明今日赴宴前嘱咐过洗浪,要留意戌时前后他叩门。半大不大的小子,做事总有顾前不顾后的毛躁与忘性。
酒力上涌,沈徵乏力,寻了一处隐蔽角落,倚着芭蕉树坐下,只要静静等待,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就会消退。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已经很习惯。
可这次醉意不但没有消退,反觉浑身发烫,掌心似也烘着热气,眼皮很沉,如何费劲也睁不开。
恍惚中,有人扶起他,一路迈过数道门槛,将他安置在铺着柔软茵褥的床榻上。
扶他的人,手上带着厚厚的粗糙的茧。
这不是洗浪的手,洗浪的手只有薄茧。这也不是他在安康路的宅邸,他的床榻只铺着薄衾,枕头也没有这般细软。
屋里很安静,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低声讲着什么话。
沈徵勉强睁眼一瞬,朦胧间看到床顶幔帐与中央悬挂的一只熏香球,又被拉扯入混沌的困倦之中。
熏香气味清淡,甜蜜,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
让人想到金风细细的十月。
是桂花的味道,眼下是春季,怎么会有桂花?
沈徵闭着眼,额前烧得发烫,神思飘散着,有道清亮悦耳的声线,融混朦胧的记忆微光,闯入脑海。
“把桂花混入蜜脂里,做成香料烘干,再点上,不就能够在春季也闻到桂花香了吗?”
三年前的金秋,她生辰那日,蹲在小院里捡拾满地的桂花碎时,就是这么说的。
她单手捧着堆满了桂花碎的簸箕,接过他递来的一只荷包,上面绣着月兔金桂,束口用雪青色的丝络系着。
荷包沉甸甸,装着他今年在私塾教书得的部分修束。
“这是何意?”
“给你的,去买些喜欢的胭脂水粉。”
“是我的生辰礼物吗?”
小院里的女子打扮朴素清雅,浓密如云的乌发用一方橘红色的粗布头巾挽起,葱白指尖摩挲荷包面料,笑哼一声,“怎么不亲自买给我?”明明欢喜,还要故意为难他。
“买过了,没看懂。”
“真的?在哪儿买的?”
“东市那家最大的胭脂铺子。”
“你去东市了?那家胭脂铺子老板娘嘴皮子可厉害!”
她乐不可支,“沈先生可与博通经籍的鸿儒论道清谈,可教垂髫小儿启蒙习字,会被胭脂水粉难倒?”
“还请双双姑娘赐教,淡绯色与赤霞色的胭脂,哪个更衬人?膏体与粉状螺黛有何不同?还有口脂颜色哪个好?”
“口脂颜色呀,我喜欢……我现在涂着的口脂。”
融融秋日里,她朱唇微启,饱满盈亮,如用清水洗濯过的浆果,唇缝里露出一点贝齿,整齐洁白。
他看了两眼,转开视线,去盯着院子里一盆早过花期的蔷薇,枝叶上光秃秃,一片深浅错杂的绿。
无甚好看,但视线只敢落在那处。
她进一步,“沈先生可记好了?”
他退一步,“嗯。”
“才看了两眼,莫不是在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耳根与脸颊在发烫,视线终于回转,直视她的水眸。
“可是沈道麟,”她眨眨眼,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掌心,“我今日根本没有涂口脂。”
掌心轰然一热,有点濡湿,有点发痒。
戏折子里说,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这形容原来半分也不贴切,怎么能是蜻蜓,明明更像沾满晨露的花瓣,又似毛发最蓬松柔顺的奴狸的尾巴尖尖。
他低头,摊开发痒发热的掌心,除了数道掌纹,果真一点女儿家的红唇印都没有留下。
沈徵五指收拢了,似要拢住一个飘渺无痕的唇印。
握住的却是实实在在,上等羊脂玉般细腻温润的触感。
一直笼罩在眼皮上的沉重压力褪去。
沈徵睁眼,身上出了一层汗,一夜不知不觉过去,晨间大亮的天光透过支摘窗,盈满内室。
他置身一张挂着山水绣帐的四合如意六柱床,昨日恍惚瞥见的那只熏香球,在床头金钩上微微晃动。
床边有人。
正值妙龄的女郎坐在床边,清灵的眼眸静静看他,哪怕手腕被他紧攥在掌中,也无一丝一毫的不悦。
如云乌发挽成飞仙髻,插着一只鎏金穿花步摇,黛眉轻画,樱唇微点,小巧耳垂上缀着一双水滴状的玲珑红玉。
从发髻到妆容,从珠钗到服饰,无处不精致矜贵,与梦里荆钗布裙,脂粉未施的女子,似判若两人,又无一不同。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非梦中人。
沈徵撑坐起身,松开右手紧扣的小臂,女子皮肤丰润细腻的触感还残留在指腹,“一时不清醒,冒犯了。”
妆容精致的女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沈郎君,你昨日醉倒在我府门处,夜里还发起高热,如今看起来好多了。”
姜玥立在床边,细细打算她数年未见的人。
看他翻身下榻,弯腰将仆役先前替他脱去的皂靴穿好,慢条斯理地整理衣饰,由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沈徵神色已经恢复清明,只是面上留着几分高热消退的疲态,双唇略微干燥。
姜玥温声询问:“家在何处?我让车夫送送你。”
“路程很短,不必劳动车马,”沈徵声音带着几分宿醉过后的微哑,忍着不适轻咳几下,“昨夜多谢姜姑娘照料,不知请医送药花费几许?我明日遣人补偿。”
客客气气的斯文语气,就像他一贯待人接物那般。
姜玥默了默:“沈郎君何必如此……客气。”
沈徵恍若未闻,礼貌地作揖离去,颀长清隽的身影眼看就要到门槛边。
“沈徵。”
脚步被钉在原地,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身。
姜玥抬眼看他,见他眸光平静,带着浅淡的探寻意味,似十二分耐心地等待她的下文。
“你来皇城备考多久了?”
“半年有余。”
“我竟然从未在街上遇见过你。”
“皇城连上外郭,东西长十八里,南北广十五里。”
“皇城确实很大。”
“……”
清晨的太阳穿越云层,透过门扉,在屋内石砖上投下一片镂空雕花的阴影。
沈徵垂眸看那阴影:“姜姑娘,到底还有何想问?”
姜玥噎住,想了想:“你要不要用过府里早食再走?是鸡汤煨的鲜肉扁食。”她记得,他从前很喜欢的。
“你只想问我这个吗?”沈徵话音一转,目光如箭直直射向她,“若是的话,多谢好意,沈某先告辞了。”
“我只是……”姜玥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姜姑娘,”沈徵神色淡了几分,“我没有与前妻叙旧漫谈,甚至结为金石之交的嗜好。”
话音刚落,门边传来一阵物件晃荡,险些打翻的响动。
银杏端着托盘,扶正差点倾撒的鸡汤煨扁食,瞠目结舌地看着屋里,小娘子一早眼底乌青浮现,让她给仔细上妆遮盖,连早食都没用,就急着赶来看望沈郎君病情。
她还道是沈郎君年轻有为又俊秀,小娘子动了春心。
听这话的意思,二人竟然有一段正儿八经的姻缘?
银杏踌躇,将两碗热乎乎的扁食摆在云纹月牙桌上,轻手轻脚地退出去,还掩上门,把附近的仆役都退远了些。
姜玥取过自己的那碗,用汤勺拨开汤面上漂浮的葱粒。
“你昨晚是我府上照料的,眼下刚刚病愈,身上肯定没力气,就这样不饮不食地独自回去,我不太放心。”
“叮”一声,汤勺碰撞瓷碗边缘,发出脆响。
姜玥搁下汤勺,来到沈徵面前,转身与他面对面,“你若不想与我同食,在屋内独自把早食吃完再走,我让银杏,就是刚才的丫鬟守在门外,等会儿她送你出府门。”
绣着紫藤花的裙摆荡漾,她先他一步拉开隔扇门,迈出门槛,隔扇门在沈徵注视下一点点再合上。
那双清灵妩媚的眼眸,亦消失在门缝后。
地砖上的雕花阴影淡去了。
沈徵隔着薄薄门板,听见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身后的云纹月牙桌上,一大一小两碗鸡汤扁食飘着丝丝缕缕香气,的确是他曾经喜欢的早食,曾经。
书童洗浪一觉醒来,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下,穿越整座空荡的宅邸,拉下门栓,将府门打开,终于想起来了——是此时此刻立在自家门外的公子,他一身绯红罗袍微微发皱,不曾换洗。
洗浪感觉这个月的工钱仿佛长出了翅膀,在离他远去。
“公子、公子,我……”他哽了哽想发誓,“我昨夜除了去恭房,真的有留意你叩门了,就是瞌睡了一小会儿。”
沈徵不接话,看了他一眼,淡声吩咐道:“你将这几日的拜帖整理好送到书房。”
洗浪殷勤地跟在沈徵身后找补,“公子可用早食了?想吃什么,芝麻撒子还是胡辣汤?我给你上街买回来。”
“吃过了。”沈徵径直入了书房。
洗浪不敢耽搁,找出了最近收到的拜帖。新宅未曾悬挂任何的牌匾,素日里也不怎么见客,但皇城里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有能力想打听的人,总归能够打听到。
洗浪按着先后顺序,将拜帖摆在案头:“对了,有一份是谢家公子遣人送来的,我给公子压在最上面。”
郎君与谢家公子素来交好,不知有什么事情,值得这样郑重其事地递帖子?
沈徵随手打开,谢家帖子的硬纸套里,掉出了一份泥金粉墨的邀贴:“迁宅吉祥日,安居大有年。本月初七,申时三刻,居德坊安康路姜府,姜玥敬邀。”
洗浪歪了歪头:“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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