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之内,小黄门垂首行路。
只觉身后的姜家小娘子安静得过分,竟是连脚步声都没有了。
他疑惑地一回头,哪里还有姜玥的人影。
小黄门慌张了一瞬,四下里张望,才看见姜玥不知为何落后一大段路,仰头站在另一侧的宫墙前,一只手高举着,新雪似的皓腕从宽大衣袖里露出也毫不在意,似乎在比划着什么。
“姜小娘子?”
小黄门快步走近,姜玥一顿,纤纤指尖按在红墙的一道斑驳痕迹上,琉璃似清透的眼眸含笑,嗓音婉转如黄莺:“才发现这儿有道斑驳哎。”她神色惊奇,似乎看到的不是一道斑驳,而是什么凤毛麟角的珍奇宝贝。
但宫墙年久失修,斑驳脱落是常有的事情。
小黄门一头雾水:“啊?那小的回头就请尚工匠人来修复?”
姜玥轻摇团扇,“许是我小见多怪了,还是别耽搁公公办差,赶紧走吧。”
小黄门应声,转身继续引路,只道乐安长公主流落民间十多年被寻回的闺女当真见识不多。
姜玥跟着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路过的仕子队伍已经在视线里缩成模糊一线,看也看不清。
来到德懿宫里,宫女正在掌灯。
六角宫灯挂在回廊下,盏盏暖光次第亮起,映照院内正开得静谧热烈的玉兰,一簇簇压满枝头,如堆霜砌雪。
嘉宁公主被三两宫婢簇拥,挽着披帛,立在树下。
“嘉宁公主。”姜玥福身行礼,被转身的嘉宁匆匆挽起:“早早说过,玥姐姐与我之间无须多礼。”
话毕,一双杏眼定定看着她,像是在等什么答案。
姜玥率先见她唇色略淡,有点担忧,“虽然说了会晚到,但不知不觉都到这个时辰了,嘉宁公主用晚膳了吗?”
嘉宁公主不能久饿,常在膳前有心悸和手脚虚软之症,严重可致昏厥,一日三餐都得按时辰用膳,随身香囊中更是不时备些蜜饯酥糖。
“用了,”嘉宁公主点头,犹怕她不相信,掰着指头数,“半时辰前用了半笼金乳酥,一道白龙羹和一道汤浴绣丸。”
姜玥放心地直奔主题,拍拍她的手:“画卷呢?快快取来,我看看。”
嘉宁公主脸颊染上一层薄粉,让左右宫婢退得远一些,几步走到玉兰树下的镂空檀木茶座旁,从茶座底层抽出一卷缭绫隔界的画卷,解开绳结,徐徐展开。
画中一位青年郎君,身穿宝蓝地小花瑞锦圆领袍衫,脚蹬乌皮靴,骑在高头骏马上,英俊潇洒,神采斐然。
上面画的是户部侍郎谢家的二公子谢珲。
“如何?跟这画像上的一样吗?”
嘉宁公主眼巴巴地看姜玥。
宫里有意指婚,这人很可能是自己的未来夫郎。
她母亲早逝,寄养在端妃娘娘名下,还有易心悸晕眩的怪症,除了中秋与年初宫宴,其余庆典祭祀,端妃娘娘都以担心她身体康健为由,很少允许她参加,遑论能够亲眼看到京中高门郎君的秋季围猎。
这一画卷,还是她得到消息后,从六皇兄那里撒娇卖乖,设法偷偷弄来的。
姜玥细细盯着画卷,又走远两步,左看看右看看,像是要在纸面瞧出一朵花儿来,“果然是……”
嘉宁不禁着急,“果然是……差得很多?”
姜玥眉眼弯弯,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轻锤一下,“果然是宫廷画师,细致入微,谢郎君其人,就如画卷所见。”
“当真?”
“当真,我此前在秋山马场,远远见过谢家二郎,称得上是骑射俱佳。今日迎面而过……”
姜玥起身,快步来到一棵玉兰前踮脚比划,“那宫墙上有一道斑驳与谢家二郎齐头,我留意丈量,大概距我这么高。”转头见嘉宁还立在原地,笑着催促:“小嘉宁还愣着干嘛?快快过来。”
嘉宁公主脸颊更红,踌躇片刻,还是慢慢挪步过来,体会她锚定的高度,又听见姜玥道:“只不过呀……”
“什么?”嘉宁公主攥紧了手中披帛,生怕姜玥说出谢珲什么叫人难以忍受的缺点来。
姜玥定定看着她,清透乌眸里流露出一种关切:“公主就不想亲眼看看未来夫郎的模样吗?旁人把眼总有些差距的。”
“崇政殿距德懿宫甚远,我平白无故也过不去。”嘉宁公主回到茶座旁,双手托腮,嘟了嘟唇。
姜玥语气放轻,带了些引诱:“若换个近旁的宫殿,可想去看?”
“当然想!”嘉宁公主脱口而出,见姜玥笑吟吟地,顿时想起明日圣人亲临的殿试,就在距离德懿宫更近的宣政殿。
她慢慢地凑过去,捉住姜玥的袖子摇了摇。
姜玥不理会,只笑,嘉宁再摇,漫声撒娇:“玥姐姐,你是不是有办法?你若有办法,可要帮帮我。”
姜玥用团扇点她,“法子是有,看你胆量。”
嘉宁公主听着姜玥凑在她耳边说的话,眼睛慢慢瞪大,纠结片刻后一咬牙,“就、就这么安排吧。”
“真的?”
“真的!我、我不怕。”
她双手捧脸,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似乎答应了破天荒的大胆举动,于害怕之中隐隐感到兴奋。
嘉宁目光从那棵玉兰树,绕到眼前镂空茶座,再绕上姜玥的面庞上,天幕霞色渐隐,眼前人的瑰丽容色更盛。
“玥姐姐,你中意怎样的郎君呀?是钱家公子那样堆金积玉的皇商?还是吴将军那样威风凛凛的武将?”
年方及笄的公主双眸明澈,充满对风月浪漫的向往。
姜玥未答,低头轻抿青釉荷叶茶盏里的方山露芽,直到嘉宁又来摇她的衣袖,哀叹道:“可我中意的郎君穷得很,连流氓地痞也打不过。”
怎么会这样?
嘉宁公主一愣,即便她深居宫中,从皇姐姐们那里听来的八卦看,也知道姜玥追求者众。她眨眨眼,直至望见姜玥眼里促狭笑意,才嗔怒道:“好啊!玥姐姐竟然戏弄我。”
姜玥给她一扑,两人笑闹着说起了别的闲话。
入夜,德懿宫的暖阁炭炉未撤,小小一盆摆在角落。
姜玥在嘉宁的寝殿里睡下。公主的拔步床宽大,嘉宁酣然好眠,翻过身足足滚了两圈,把薄衾甩落,任谁也看不出来文静端庄的公主睡着了,跟民间睡觉不老实的小姑娘也没什么两样。
姜玥坐起来,将薄衾替她覆上,再躺下去,面色平静地望着拔步床顶头的幔帐,毫无睡意。
在满室的熏然暖意里,无法克制地回忆起,某个隆冬的绿水河边,她被人湿漉漉地捞起来。
河岸乌泱泱挤了一群人。
男女老少,目光齐刷刷地往她身上盯。
孩童觉得她好看:“沈先生是捞出个仙子了吗?”
妇人觉得她衣裳单薄:“哪家小娘子在大冬天穿这样单薄的齐胸襦裙,湿了看都不能看了。”
男人们一个劲儿盯着,看得眼红耳热,向同伴调笑:“哟,早知道抱着根木头浮水的是漂亮娘们,老子就不嫌弃天寒水冷,抢在那教书的前头跳水救人。没福气啊!”
姜悦听着纷纭议论,木然地转了一下眼,再望向把自己从淮水河里捞出来的人,约莫双十的青年,束着的发髻被水打湿,几咎碎发贴在额角,长而直的睫毛上挂着细细水珠。
她记不清自己在河水里飘荡了多久,或许是一夜,或许只是几个时辰,隆冬河水浸透了她身躯,寒意侵入肺腑,她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掺着冰碴子。
唯独青年的怀里是热的。
他与她一同浸过河水,可胸膛的心跳稳健,隔着浸湿的细布澜衫,烘出灼烫热意,几乎要把姜悦烧着。
青年抱着她,快步离开淮水河岸围观的男女老少。
有脆生生的女童嗓音追在身后:“沈先生,您留在岸边的外衫还没拿。”
青年脚步一顿,抱着她单膝跪下,一直到女童够得着,“小鹭,把我的外衫给这位姑娘披上。”
那声线和煦,说话时胸腔微震,灼热的气息喷薄。
叫小鹭的女童摊开衣衫,笨拙认真地给她盖上,将边缘都细心地掖好。外衫厚实干燥,盖在身上瞬间起了层暖意。
青年的臂膀从她腿弯收紧,再把她抱离地面。
姜玥勉强凝神,她记得女童喊他“沈先生”。
夜里急风骤起,卷着细密雨点,拍打窗棂,将姜玥从回忆中拉起。
她视线从顶头的幔帐移走,半晌后,轻手轻脚推门,绕过门外打瞌睡的值夜小宫女,来到暖阁的房檐下,白天比划过的那棵玉兰树就在不远处。昏灯寂夜,一抹暗香随风盈动。
细雨落下,庭院里泛起一片雾蒙蒙。
姜玥回忆白日里比划的距离,视线往上,再往上,最终停留在玉兰树枝干的某一个点上。
那时她看谢珲看得太专心致志,已然要与仕子队伍对向而过时,才惊觉谢珲身侧最贴近宫墙的男人,很像她梦里的沈先生,将她从刺骨寒冷的河水里捞起来的沈先生。
只是体格更宽,身量更高,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