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寂久违的做了恶梦。
梦里,许多鬼影憧憧,光怪陆离的画面模糊不清,他只记得,不知身处在哪座森冷的大殿里,孤身一人。
冰冷的白烛照亮四方,他坐在殿前玉阶,手里死死抓着块碎玉,犹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任凭他如何用力,拼尽全力,那玉还是不讲理的消失了。
一刹那,愤怒,怨恨,暴戾充斥在他脑海,殿内东西被他发疯砸了遍,大雨落下,侯在外的宫人尽数颤巍巍跪下。
不见了......
找,他一定要找回来!
月光照亮房间,薛寂站在窗外,看到陈设温软的室内,空荡荡不见人影。
不在。
这么晚会去哪。
寒风穿过,窗前嫣红的梅花飘落,薛寂指尖蜷了蜷,盯了室内许久。
梦里的碎玉,与虞啾啾颈间挂着的一模一样。
直觉告诉他,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是他的,他要拿回来。
薛寂站在窗外,又等了许久,最后明白今夜等不到人了,才转身离去。
被装进布袋,犹如小挂件悬在腰侧的虞啾啾,仰起露在外的脑袋,神色茫然。
她曾经被梦魇困扰,醒来后,第一时间要对着天帝画像拜一拜,寻找心安。
薛寂梦醒时分,来到她窗前......
虞啾啾眨了眨眼,在布袋里坐立不安。
她也不是活菩萨呀。
昆玉各大山峰高耸入云,一来一回,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虞啾啾咸鱼般,窝在薛寂腰间挂着的小布袋里,在少年步伐一摇一晃间,仰起头。
他走了很长的路,从天黑行至天亮,喘着气,面色苍白。
昆玉诸峰,山与山之间,寻常弟子御剑一盏茶的时间能到,薛寂没有灵力,要走许久,平日他们不甚在意的一点路,他走的跋山涉水。
薛寂没有回幽庭,而是来到了一座寒冷的灵池边。
四面环竹,虞啾啾被放下。薛寂坐在块平整的青石上,凝神闭目。
体内没有灵力,盘膝打坐并无提升修为之用,但寒池里的灵气,却有提升体质的用处。
虞啾啾见薛寂轻车熟路,像是来过多次,心想,确实是个法子,届时在妙树下塑骨,也有益处。
只是......太冷了。
池面缭绕的寒气,很快侵入薛寂单薄的衣裳,他乌润的长睫,覆了层霜气,脸色冷的发白。
虞啾啾浑身绒毛,都冷的发抖。
她呼了口寒气,看着薛寂紧抿的唇,眨了眨眼,看了良久,把脑袋缩回了布袋。
袋子里倒是暖和,她一夜未眠,不一会儿,就在袋子里,歪着脑袋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被阵嘈杂的声音吵醒。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入目乌云之中,黑压压的人群落下。
那些人身形魁梧高大,好几个赤膊裸足,肌肉健硕,有种肉眼可见的力量。
魔气环绕。
是九幽冥的魔族!
虞啾啾倏然清醒,险些以为九幽魔族攻上了昆玉。定睛一瞧,那些魔族被束缚着,最前方,牵引他们的人,是数日未现身的江桀。
他站在白蛟头顶,一派春风得意。
昆玉仙门并非任人宰割之流,雷泽虽吃了大亏,但也抓了些魔族手下。
江桀负责押送到昆玉,关在百狱牢。
半路时候,江桀听闻江槐羽受魇孽之祸,被罚回蓬莱禁足,心欢不已,又听姬映璇伤好出关,双喜临门,马不停蹄赶回来。
江桀俯瞰下方。
特意挑了个人多的习武场,落云而下。
风声猎猎,腾云驾雾的白蛟一落,激起阵阵惊呼。江桀得意地拍了拍蛟龙,翻身跳下,白蛟带着头顶符咒,一跃升天,消失不见。
待尘烟散去,江桀身着银铠,立在习武场中央,手持惊魂鞭,宛如凯旋的将军,身后跟着一众魔族俘虏。
仙魔以漠河为界,自古不两立,有着血海深仇。
见状,习武场内一阵叫好。
江桀听了十分受益,回头扬鞭,在赤发魔兵脸上,抽了一鞭。
打完发现赤发魔俘冷冷看着他。
“怎么,不服气。”江桀冷哼,身旁侍卫见状,抬脚踹了赤发魔俘一脚。
赤发魔俘跪倒,江桀一脚踩在他脸上,表情轻蔑:“听说你还是修罗王的近侍,不过耳耳。”
赤发魔俘全身青筋暴起,身后魔俘亦是各个怒目圆睁,挣扎起来,束缚他们的绳索很快有了裂缝。
魔族凶名在外,场内叫好的声音,见状渐没,一人胆怯道:“桀少主,还是早些把他们关进百狱牢吧。”
江桀鄙夷:“瞧你那怂样。”
几个杂兵罢了,上次他在雷泽丢了脸,还是母亲疼他,派人带法宝过来了。
江桀一边踩着赤发魔俘的脸,一边俯身,用鞭子敲了敲,拴在赤发魔俘脖颈间的镣铐。
那是玄铁制成,圈套模样的枷锁,紧紧扼住赤发魔俘的脖子。
江桀随手一敲,其上咒纹闪烁,怒目的赤发魔俘,瞬间痛苦抓着颈间枷锁,在地上翻滚。
虞啾啾在远处睁大了眼。她看得出,这法咒非比寻常,十分高深。
薛寂冷眸注视着,衣袖被狂风吹的翻飞。
天色阴沉,见赤发魔俘痛苦模样,江桀哈哈大笑,略一念咒,枷锁立即生出长长的锁链。
他一手攥住。
“这是我槐江山所造的锁魔链,任他魔气滔天,一旦被套上,便是有力使不住,命比纸贱!”
江桀走了两步,赤发魔俘被他在地上拖着,他笑脸盈盈:“我也叫它狗链子,你们说像不像。”
众人第一次瞧见锁魔链,惊叹不已,闻声紧张散去,多了几分乐趣。
“别说,还真有像咧。”
“桀少主,如此宝贝,当真什么魔族都能降伏?”
江桀哼声:“其上法咒,乃取自神器浩然剑,就是那修罗王,被套上,魔气也要尽锁,手无寸铁。”
众人吸口凉气,又敬又畏地望着套在赤发魔俘脖颈的枷锁。
这时,一人古怪道:“桀少主,那魔族赤发好像变白了。”
江桀低头:“什么白......”
赤发魔俘抬头,目若充血,皮肤变得鲜红,头发却是白了。
“不好少主,他要自爆!”
护在江桀左右的侍卫,瞬间将江桀拽走,几乎同时。
“砰——”
一声巨响,习武场上兵荒马乱。
此刻全当挂件的虞啾啾,下意识后仰,后脑勺在薛寂腿上撞了撞,发现薛寂站在原地没动,周围人群散开了。
她愣了愣,随后发现,赤发魔俘所有力量,被颈间锁魔链束缚。
所谓的自爆,根本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半点威力。
江桀被侍卫护着,小心地龟缩躲在一座石像后面,待烟硝散去,他反应过来,脸色难看地站起身。
赤发魔俘的自爆,并非完全无用。
他身后的魔俘,因江桀受惊,束缚在颈间的法咒松散,瞬间暴起,就要扑向逃窜的人群。
“少主,捏诀!”侍卫提醒。
江桀感到大庭广众丢了面,正心烦意乱,闻言生生捏错了诀,场面更加乱了。
就在这时,宛如九天之外的琴音铮铮传来,空灵润和。
场内四散的魔俘,犹如被东西拖住了脚,不受控制地停住,无形的法力,将他们束缚在了原地。
数道身影出现在习武场内,其中月白身影,持琴从半空落下。
周君衍一行人的到来,很快让混乱的局面平息下来,他命人重新将魔俘绑起来,带去了百狱牢。
江桀在旁脸色铁青,周君衍要是大庭广众来问责,他定与之翻脸,可从始至终,周君衍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身旁的姬映璇,倒是懒洋洋瞥了眼他,漂亮的模样,似笑非笑。
“周君衍算什么东西,瞧不起我!”
回去的江桀,暴怒踹翻了桌案,“平日装的光风霁月,实则喜欢出风头,竟然和江槐羽一样,敢瞧不起我!”
“砰——”
江桀砸碎了桌案上的青瓷瓶,碎片落了一地。他咒骂,室内侍从噤若寒蝉,不敢出一声。
就在这时,一道青鸟剪影,衔信停留在了窗前。
江桀走到窗边,胸膛剧烈起伏,伸手将青鸟捏碎,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江桀听罢,手背青筋暴起,脸上怒色愈甚。
什么玩意,
周君衍就罢了,还真叫周阎野如愿了!
习武场的小插曲,并未影响路过的一人一啾,不知薛寂要去哪,虞啾啾安静的待在布袋里。
天空乌云密布,透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狂风呼啸而过,虞啾啾浑身绒毛,被吹得东倒西歪。
她晃晃脑袋,顾不得梳理,半身埋在布袋里沉思。
要助薛寂塑得仙骨,首先得帮他进入昆玉仙门。想成为昆玉弟子,只有两条路,被仙尊、仙师收入座下,抑或通过试练。
前者,想到众人对薛寂的态度,虞啾啾叹口气,那些仙师指望不上,恐怕只有仙尊才有可能。
而白焱、青莲、紫箫三大仙尊,分别是君衍天帝、江槐羽、江桀的师尊,他们有其他徒弟,多薛寂一个不多,但少他一个不少。
薛寂身上,目前没有任何能打动他们的地方。
且虞啾啾这些时日,隐隐明白一些,江槐羽对她说过的话。
归墟圣地,并不待见这个二公子。
否则,凭归墟势力,将薛寂安排进入昆玉,只是白玉京许多人一句话的事,轻轻松松。
薛寂孤身来参加试练,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恐怕那三位仙尊,也指望不上。
如此,只有通过试练一条路了。
虞啾啾捏紧爪子,第一关试练被魇孽毁了,等再次试练,她要暗中相助。
可就在她暗下决心不久,一个噩耗传来。
她和薛寂......已经被淘汰了。
当日试练,分了四区,魇孽只祸害了朱雀南区,另三区有结界相隔,安然无恙,参加试练者,该抓邪物的已经抓了,故而试练结果依旧有效。
屡发事故,负责招收新弟子的仙师们,一合计,不打算继续折腾,直接招收排名前百的弟子。
而南区,当夜受魇孽影响,谁还顾得上抓邪物,于是全军覆没,集体倒霉鬼。
以为会重新安排试练的虞啾啾,呆若木鸡。
她要抗议。
不公平!
“烦请明日戌时前,离开仙门,”负责传达消息的弟子,淡淡地朝薛寂撂下这话,收回当时发的黑色纳邪袋,御剑离去。
虞啾啾心头一梗,对于一个普通参加试练者的人而言,毫无回旋的余地。
连抗议都没地方抗。
她眉头紧锁,担忧地看向薛寂。
像是在预料之中,薛寂眉眼平静,传信弟子离开后,也没多大反应,反手在绿藤上,摘了串葡萄。
一颗滚圆的小葡萄喂到了嘴里,虞啾啾心情微妙。
一是,她不知薛寂为何还有心情吃葡萄,二是,她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小凤凰,怎么能小魔神喂的东西,就像被贿赂了一样。
但葡萄是真好吃。
薛寂在摘了不少果子试探后,发现小山雀最喜欢吃葡萄,其他果子扭过头,并不理睬,唯独面对葡萄,露出犹豫之色。
果然,他再一剥皮递去,她就做贼心虚似的瞟了两眼,埋头吃下了。
薛寂将手里几颗尽数喂去,见她吃得欢快,倚在葡萄架边,又摘了一串坠有绿叶的。
他将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嚼了两下,随后微微一怔。
虞啾啾抬眼,便瞧见,薛寂一贯深沉冰冷的黑眸,仿佛破了功。少年被迫挤了挤右眼,像是酸的说不出话来,脸和眉头皱成了一团。
一点从乌云泻出的天光,落在他颤颤的鸦睫上。
这破天荒的表情,过于生动,甚至透出了一丝稚气。
虞啾啾从未想过,会在薛寂脸上看到这幕,险笑出声,回过神,她又沉默地看了看他。
薛寂抿唇,无意中露出的一点稚气,很快消失殆尽,恢复了平日模样。
大概有种被暗算的感觉,他凝视着剩余的葡萄,余光瞥向小山雀。
毫无罪魁祸首之感的虞啾啾,撞见方才那幕,更不再像之前那般怕了。
她歪了歪头:“啾。”
葡萄很甜呀,只有一点点酸,是他不能吃酸的吧。
岁孽心情就与天空乌云一般,愈来愈阴沉。
它已有人间小孩的灵智,看到薛寂亲手喂凤鸟,思及自己几日未曾进食,不满极了。
不过经过上次叛逆得到的教训,它不敢直接向薛寂表示不满,于是咕哝咕哝两声。
“它......没用......我、厉害,魇孽......”
薛寂邪睨了眼他,这时,一只仙鹤从空中飞来,很快落在了葡萄架旁。
鹤上仙童落地,先是神色古怪地看了眼薛寂,随后将手里的令牌,递了去,“我奉青尊之命,将令牌给你,往后你便是青云峰的弟子了。”
仙童边说边打量薛寂的神色,见他一副怔愣错愕的模样,不由撇了撇嘴,露出鄙夷嫌恶之色。
周阎野,归墟仙主的私生子,整个昆玉谁不知道。
真不明白,青莲仙尊为何,要把这个烫手山芋收入峰内,趟归墟那趟浑水。
“只是杂役弟子,”仙童冷声,“不过你也该知足了,明日来青云峰报道。”
仙童来的快去得也快。
虞啾啾呆愕地注视着令牌,又看向了薛寂。
仙童已经离去,此处没有旁人,薛寂仍是疑惑的神色,将令牌拿在手里反复打量。
最后,终于确认了似的,他微松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令牌挂在腰间。
下意识以为薛寂提前知晓,是他用了何种手段的虞啾啾,见状茫然起来。
此处没有旁人,倘若薛寂知情,无需再装。
虽不知青尊此举为何,但总归是好事,虞啾啾没想到峰回路转,难题这么快就解决了,欢喜地多吃了颗葡萄。
薛寂心情似乎也很好,垂眸看她,嘴角微弯了弯。
在他鸦睫的遮掩里,眼角余光,悄然注视着暗处一双眼睛,手里继续旁若无事地喂小鸟啾。
薛寂的好心情,至少表面上的,持续到了天空闷雷响起。
大雨倾盆砸落,薛寂提前回到了房间,没有淋到雨,饶是如此,虞啾啾仍发现他脸上,有抹冰凉的苍白。
随着窗外雷响,苍白更甚。
虞啾啾愕然。
......不会是怕打雷吧。
念头一出,虞啾啾便否决了,心下好笑,那等人物会怕打雷,说出去谁信。
可伴着黑夜降临,震耳欲聋的雷声仍未停止,愈演愈烈,她渐渐察觉不对劲。
薛寂早早上了床,似要入睡,却睁着眼。
室内灯火熄灭,一片昏暗。
他倒是起身,点了好几次灯,都被从门窗瓦缝间漏进的风吹灭,室内一次又一次陷入黑暗。
最后他放弃了,在黑暗里,就这般睁着眼眸。握着她看,像是要把她看出个花儿来。
虞啾啾被看的坐卧不安,于是假装闭上眼,装睡。
被遗弃已久的庭院,平日里安静的连虫鸣声都没有。雷雨天,轰隆隆的雷声,却格外明显,惊雷仿佛就盘旋房屋上空,下刻要劈下来。
旧窗被震得颤抖,风从缝隙呼呼吹入室内,很是寒冷。
“一夜雷后,周阎野屋外,草木尽枯!天降异象,不祥之兆!”
想到薛寂被赶到幽庭的缘由,还有今夜早早入睡的怪异举动,虞啾啾听着雷声,之前的念头再次浮现出来。
……不会是真的吧。
虞啾啾在心里嘀咕,悄悄睁开眼。薛寂闭了眼睛,不知睡着了没有,仍抓着她。
被握着,虞啾啾也就看不到他手背上,隐隐浮现的乌青厄咒。
虞啾啾蹲坐在被角上,室内漆黑一片,时不时有闪电划过,照亮房间。薛寂侧卧在床上,盖着不知哪来的单薄被褥,泛白的唇角紧抿。
震耳欲聋的轰鸣下,他在几不可察地颤抖,脸色很白。
像只腊月时节,被严寒,逼到蜷缩在角落的幼狼。所有爪牙收了起来,竭力地想要熬过寒夜。
虞啾啾已经被放开。
犹豫了瞬,她没有离开,在无人问津,四面漏风的简陋房屋里,靠着少年近了些。
雷声渐弱的时候,她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她发现薛寂原本苍白的脸色,浮出不正常的红。他仍闭着眼,呼吸薄弱,只有睫毛在微微抖动。
虞啾啾凑近,用毛茸茸的脑袋,贴了贴薛寂额头。
滚烫的温度,绒毛都烫卷了。
薛寂察觉耳边雷震消失了,竭力想睁开眼,眼皮却沉甸甸的,如千斤重。
他像是浸没在冰冷黑暗的潮水里,醒不来,亦无法安睡。痛苦挣扎了不知多久,一阵蓬松的绒毛触感,贴上了额头。
他的睫毛微颤了颤,借着那细微的动静,眼睛睁开了条缝。
恍然间,好似看到有只糯米团子,蹲坐在枕边,担忧地望着他。
眼睛不受控制地重新闭上。黑暗里,柔软的绒毛触感再次传来,带着纯白无害的气息,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薛寂隐约想起,是那只小肥啾。
他有些茫然。
她怎么还没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