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聚日,城外军营四野空旷,周遭草木恍若静止,却闻远处狂风吹得长旗猎猎作响,战鼓轰鸣震天,杀声不绝。
“报!”轻骑斥候举旗高喊,打破此间凝滞,“月将军率兵突击,攻入正午门,生俘末帝!”
紧绷许久的将士们不觉露出轻快的模样,列马军前的玄甲将领闻言,神色微动,旁侧传来瞬时轻松的笑语,“月将军眼光毒辣,臣在此先恭贺殿下——”
话未说完,阵前马蹄重踏,又现斥候高亢声来报,“报!前线回传,末帝拒不随军出城,自缢于乾清宫。”
自缢……
喜不自胜的将士们瞬间怔愣,不敢置信的回望彼此,半晌才有人似做梦般喃喃道,“死,死了?”
大乾老皇帝昏聩无能,天下人苦其久矣,百姓口口声声称其为末帝,足以见其积怨已深。
老皇帝作威作福十几年,害得大乾百姓流离失所,作为数年战火纷扰,搅得天下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他们恨不能啖其肉茹其血,而今就这么死了?
方才笑着祝贺领头将军的人,倒是反应的最快,越发真切的笑着拱手,“大势所趋,而今该称陛下,臣这声恭喜到底是要说与您了。”
她话音落下,周遭窸窣片刻,忙不迭响起一阵恭贺声。
千里沃土荒芜,功名利禄皆为尘,只为苍生不为其主。
旧主已死,该换新天。
收获恭贺的落朝颜表情却不见喜色,眸光寒凉的望向城中,语气冰冷,“死的这样轻松,当真是便宜了他。”
听到她的话,将士们心中对其愈发敬仰,眼神交流间不约而同传递出同一个信息:昔年跟着萦怀王起义的他们果然没看走眼。
自九年前阳林军率先起义,各地讨伐昏君者迭起,五年前,萦怀王落朝颜异军突起,势如破竹般攻破大乾三座城池,吸引了不少有识之士相助。
起义军阵营分明,然绝大多数人加入起义不过是为讨伐末帝,还黎民百姓一个安宁。
四海尽苦楚,天道残缺匹夫补,壮士雄心,别父母,为天下。
随着落朝颜的势头愈发猛烈,麾下将才能臣比比皆是,各自为阵营的起义军渐渐形成共识,改投落朝颜旗下。
手握乾坤,斩邪留正,饮尽杯中酒,不破黄龙誓不休。
现如今,末帝死,天下尽欢颜。
堂溪舟收敛笑容,语含狠意,“那就切莫便宜了他。”
觉察出她话中深意,落朝颜侧眸。
素来以慈悲心肠称著,军中将士们直念宽和为人的堂溪参军,说话总是柔柔的,“陛下,末帝既死,前朝余孽岂能放过?何不携大军清宫,趁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与她柔柔怯怯的外表毫不相符的话被轻飘飘吐出来,自认不是个好东西的落朝颜不禁眯了眯眼,上下扫量堂溪舟。
堂溪舟不解地微睁圆眼,正待询问她何意。
便见面前玄甲裹身的女子伸出大拇指摇晃,眸含欣赏,“你是真歹毒啊。”
她鼓励道:“我感觉你刚才面相都变了。”
堂溪舟:“?”
不等人回话,落朝颜转而剑指苍穹,扬声高呼,“传我令下去,大军进城,清宫!”
身侧几位将士随后举剑,提高嗓门大喊,“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
城外空旷野地里传来震声连连,惊得草木颓靡,穹庐之上的黑云也被吓得退散,露出稀薄而夺目的光彩。
光影之中,领头将军身披玄甲,系赤色披风,可谓万军之中最显眼的一抹红。
战旗挥舞,战鼓作响,腐朽沉重的上京城门轰然倒塌,城内的百姓们不作惧怕,竟是夹道欢迎大军,跪地磕头的更是不在少数。
“王爷来了!王爷来了!我们有救了!”
“是王爷!王爷可算来上京了!”
“参见王爷,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
百姓七嘴八舌的欢呼着,原本驾马疾驰的落朝颜不觉慢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街道两旁的人们,时不时颔首以示回应。
寻常百姓瞧着,只觉落朝颜喜怒不形于色,颇有帝王风范。
唯有亲近的人知晓,他们王爷历来是这么个表情,开心是这样,生气亦是如此。
多亏百姓欢迎,堂溪舟有幸追马赶上落朝颜身侧,见她绷着小脸,参军大人不计前嫌,“陛下,都是要当皇帝的人了,怎也不见你开心?”
“我在想,”落朝颜语气纳罕,板着脸说,“若我没记错,王爷应是千岁。”
堂溪舟忍俊不禁,没成想她在纠结这个,“百姓爱戴您,说与万岁,并无不可。”
“你确定不是他们没读过书,分不清千岁万岁的区别?”
“……陛下,你,”堂溪舟哑言,“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耳边声音不停,夹杂在万岁声中的私语,也并不是当事人以为的小声。
“末帝已死,王爷应当是新君,要称皇上才对。”
“对对对,是这个理儿,该称陛下了。”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跪伏满地,山呼万岁。
进城之前,堂溪舟曾与落朝颜说过最大的顾虑,竟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解决了。
萦怀军的将士们略微意外,身处天子脚下的上京百姓,居然如此轻易的认同了落朝颜的身份。
落朝颜也没想到,一刻钟前的自己尚是造反起义的萦怀王,一刻钟后,已然成为百姓心中的新帝。
身份转变太快,快得仿佛眨眼间。
对百姓来说,似乎又太慢,慢了许多年。
堂溪舟俯看街边百姓,眉目悲悯,“足见末帝之死大快人心,天下共盼之。”
她转头:“陛下,进宫吧。”
落朝颜面色不变,目光流转四周。堂溪舟顿悟,指挥将士们示意百姓安静,而后一番陈词激昂,使得百姓们恭顺让路。
“陛下,”她在马上侧身引进,“请。”
落朝颜微微颔首,牵引缰绳驱动着座下马前行,军队随后跟上,队伍行进不到须臾,身后百姓们再次感激的俯首跪地,齐声道“恭送陛下。”
闻声,马上的女子身形微滞,进城之后始终没做反应的她忽地轻轻蹙眉,回首深深望去,停顿几许,眸中神色不明。
百姓们自然看不到她的这番举动。
“陛下心中作何感想?”堂溪舟见机询问。
她收回目光,看向远处的宫墙,“这世道没我想象中那么糟。”
难得见她说句感悟,堂溪舟不由追问,“何以见得?”
落朝颜展平双眉,却不愿多说,含混不清的留下一句“至少,他们能认同我。”
话音伴随着疾驰的马蹄声飘落,堂溪舟神色不解,而后闪过几丝复杂,垂首跟上。
早已攻进皇宫的抱月盏带兵守在门口,远远瞧见雪驹玄甲飞驰而来,立时认出来者。
“参见小姐,”她上前牵马,口中快速说道,“小姐,属下已令六方卫牢牢守住四方宫门,严密搜查宫人,只待主子吩咐。”
落朝颜解下披风放在马背上,顺道拍拍她的肩,“干得不错。”
既然已到宫门口,自然要进去看看,抱月盏跟在落朝颜身侧,将一路所见细细汇报。
落朝颜边听边看宫中景象,心中猜想落了大半,“怪不得上京百姓对我夹道欢迎,这宫里处处镶金戴玉,碧瓦红砖富贵横生,哪有半分破旧景象?”
明白她所说之意的抱月盏立即接话:“小姐所想正是属下欲言,上京东侧新宫月前建成,用地比旧宫更为宽阔,陈设更加气派,其间耗费人力物力不计其数。”
原本需要耗费十来年的宫殿,硬是用了七年零三个月的时间竣工,因而后果也是无法估量的。
“人手不足,末帝便下令上京连同附近城池的各户男丁均需入徭役,为其修建新宫址。违令者,诛九族。”
去年,末帝大肆征民入役之事,落朝颜有所耳闻,萦怀军不少将士还曾说,举兵对百姓如何下得去手,为此堂溪舟想过不少计策。
后来不见新军,他们很是疑惑过一段时间,又因着军中事务繁忙,此事不了了之。
谁料到老皇帝确实是征百姓入役,充的却是苦役,只为满足他一己私欲。
“尸体呢?”落朝颜冷不丁发问道。
熟知她性情的抱月盏顿答:“属下带兵进宫时,老皇帝犹在美人榻上,屏退闲杂人等后,六方卫将其蒙着被子狠揍一通,属下估摸着差不多,令他们停手,留老皇帝一口气穿衣服。”
此等猪狗不如的昏君,定然得游街示众,被百姓们人人吐口唾沫,千刀万剐的死去才行。
听她这么说,落朝颜不免存疑,抱月盏行事,她向来放心。
说是留口气穿衣服,那必然是让人没办法做些别的。
既如此,老皇帝何来的本事自缢?
抱月盏神色无语,话带讥讽,“伺候老皇帝的美人说,他事先早就在床顶绑好白绫,只待我军入宫,他便选择这不受苦的法子离去。”
美人还说,老皇帝自知死期将至,不仅美酒佳肴款待于己身,更是特意宣来阖宫容色最盛的她来侍寝,美其名曰,死也要死的舒舒服服。
素来面无表情的落朝颜,闻言神色也有些失语,震撼寰宇般摇摇头,“他倒是想得周到。”
“若真想不受苦,何不灌杯毒酒,那才叫无知无觉。”
抱月盏抽了抽嘴角:“老皇帝说,毒酒死后面上不光彩。”
“难不成自缢就很光彩?”落朝颜冷嗤。
大乾百姓真是造了八辈子的孽,摊上这么个贪生怕死只图享乐的皇帝。
“将他的尸首放城墙上暴晒七日,而后处以凌迟,”落朝颜眸子微转,“交由须净山的匹居鸟啖肉啃骨。”
大乾皆知,匹居鸟光顾过的尸体,再无来生。
“小姐圣明。”抱月盏当即吩咐人去办此事。
两人说话的功夫里,身侧不时跑过慌慌张张的宫女太监们,大多抱着小包袱,里面的物件不消看便知是宫里的珠宝银钱。
落朝颜没做阻拦,有六方卫守在宫门口,过于贪心的包袱自会消瘦些许。
末帝昏庸无能,也不乏有人为其卖命,落朝颜挥剑斩杀掉身前几名负隅顽抗的皇家影卫,侧脸不经意被印上几丝血迹,衬得她苍白肤色愈发似雪。
皇家影卫出现的突然,她与抱月盏对上几人绰绰有余,然战场轻敌是大忌,后背忽袭来强劲杀意,落朝颜一时不察,左臂被利刃割伤,殷红血珠滴落。
与她缠斗的几个影卫只觉面前女子倏地冷下气场,面如寒霜,眸若深潭,瞧他们的眼神就跟看死人似的。
影卫心中未曾闪过多少思绪,寒光乍闪,剑身涔涔,尸首分离的那一刻,他们仍未想明白,方才挥剑似舞犹如嬉闹的女子,怎就突然如同杀神阎罗般骇人?
抱月盏见落朝颜受伤,赶忙自责,“小姐,怪我大意。”
“无碍。”落朝颜并未将这点小插曲放在眼里,她只是不喜欢身上出现伤口。
何况抱月盏也是看她手痒想跟人对战才放松警惕的。
抱月盏看了眼周围,正在一处皇子宫殿外,“小姐,我们进去找些布料包扎好伤口吧。”
“不用,”落朝颜嫌麻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伤用不了多久就能痊愈。”
她说完对上属下不认同的表情,方觉失言,引颈自戮般垂着脑袋,等待抱月盏苦口婆心的说教。
在抱月盏“说古谈今”“引经据典”的说服小姐包扎时,与她们一墙之隔的宫殿里,穿来不到半个时辰,脑子里装满爆炸消息的宿客眠比落朝颜还要束手待毙。
见他一脸恹恹的坐在桌边发呆,小太监急得满身肥肉直颤,尖细嗓子掐起来喊,“哎呦我的小祖宗呀,那萦怀王可不是什么好人呐,您再耽误下去,咱们俩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本来熬夜三天猝死神经就衰弱,他这声音更是刺得宿客眠太阳穴直突突,只觉表情扭曲得快眼歪口斜。
宿客眠脑子里乱糟糟的,但也知道眼下不是久待之地,“行了你安静点,我现在换衣服跟你走。”
小太监顿时宽心,自觉去门口守着,腰肚间肥肉随着他的动作漾出一圈圈。
宿客眠收回视线,再看向原主细瘦的手臂,全身上下没几两肉的身形,活脱脱的发育不良,他不由觉得有些蹊跷。
于是他停下动作再次开始梳理脑中思绪,等在门口的小太监半晌等不到宿客眠出来,急得直跺小碎步,喘着粗气扶上门框,“我说小祖宗,您——”
话音戛然而止,宿客眠一抬头,眼睁睁看着小太监袖子里滚出个玩意儿,他自己一脚踩上去摔了个底朝天,挣扎两秒后了无生息。
叫唤都没叫一声。
宿客眠:“?”
年轻人就是觉好,倒头就睡。
他等了两秒,意识到问题关键,猛地弹射起步,单膝跪在小太监身边,颤巍巍的用手去试探鼻息。
宿客眠:“???”
坏了,遇上真NPC了。
发放限定任务后,直接下线。
复仇崛起升级流大男主剧本,舍我其谁?
归功于方才梳理思绪,宿客眠此刻大脑相较清醒,一番权衡后,他并未换成太监宫服,而是把衣服塞到小太监方才给他整理的包袱里。
离开之前,宿客眠望了一圈殿内,心中暗暗许诺,假以时日,我必会荣归此地。
殿外人声鼎沸,哭喊争执不断,他看向碧云晴天,豪气万丈。
少年壮气凌云,直道长剑一杯酒,了却男儿方寸心。
宿客眠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到门口,余光瞥见地面拳头大的夜明珠,距离小太监脚边不远,估摸这就是他的致死因。
思索再三,他拖起小太监的尸体费劲搬到园圃中,这一生临了素馨相送,也算不虚此行。
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人塞进去,宿客眠左右看了看,好心摘取几束迎春围在尸体旁边,“哥们儿,我这个小身板把你放进来实在不容易,没给你挖坑,见谅哈。”
他站起身拍拍手,拿起石桌上的包袱离开,好心情尚未持续三秒,门口走进一玄衣女子,提着滴血的剑,侧脸印着血迹,目光深幽,表情冷冽。
一个能打且不好惹的面瘫,宿客眠颇有闲心的总结。
再定睛看向她身后队伍,金边黑旗熠熠生辉,宿客眠心底“咯噔”一下。
坏起来了。
大反派出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宝贝们~把我的预收也拉出来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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