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一出口,殷笑脸色就变了。
下一刻,她将那女孩挡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的丫鬟。
清源郡主平日里表现得再缺情寡义,也不是真用木石做的,自然也有恻隐之心,她从那姑娘梨花带雨的“不想成婚”里看出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可怜,是以还没开口,心已经偏了一半。
孰料那丫鬟却并不是要抓人的模样,她皱起脸,上下打量着殷笑阮钰,似乎从两人的衣着上看出来他们不好惹,表情焦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伸出手,又想去拉她家小姐,又顾忌着殷笑不敢乱动,最后只能急赤白脸地一跺脚,也有些自暴自弃,带着哭腔喊:
“姑爷不过当了我几件首饰而已,奴婢真的不介意!姑娘,您就和阿青回去,同姑爷好好说吧,奴婢真的不委屈!”
听这话,她竟也是个受害者。
殷笑拧起眉,正欲细问,一边的阮钰不知何时,已经从怀里取出了琉璃镜。
他将眼镜架在鼻梁上,借着红玉街两旁的灯火,有些吃力地打量着那紫衣少女,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少顷,他才开口,慢慢地念出一个名字:“潭州吕家……吕秋?”
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吕秋猛地抬起头,面色更加苍白。她摇摇欲坠地后退一步:“我……”
然而,不等她“我”出个什么名堂,那唤作阿青的丫头已经上前一步,趁着殷笑不注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回去吧,姑娘。”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吕秋,眼底几乎是满含恳求的,“姑爷还在赌坊,没注意你离开,我们现在回去,他不会说什么的。”
……赌坊?
殷笑眉心渐渐拢起,再看吕秋,果然已经面如土色。
听这说法,吕秋的未婚夫婿应当是个混不吝的赌棍,半夜在红玉街赌上了头,把未婚妻丫鬟身上的首饰都拿出去抵钱了。
她眼皮一抬,再仔细看,果然阿青身上空空荡荡,衣着布料虽然不俗,却干净得和寻常布褐没什么区别了。
再看吕秋,浑身上下却算得上一丝不苟,看起来倒是没被那赌棍动过。
真是奇怪,从吕秋阿青的衣着打扮看,她家必不会缺钱,可是如果她真是哪家贵族小姐,又怎么会和这种流连赌场、甚至要当了丫鬟衣服的赌徒定亲呢?
大概是她眼里的思量太过明显,吕秋注意到了,紧绷的神色微微平静下来。她没有甩开阿青的手,只是微微睁大眼,先是飞快地看了眼阮,又将期冀的目光落在殷笑身上。
“娘子,可以和我,一起去吗?”她磕磕巴巴地问。
随后,不等殷笑回答,她又像想起什么,不甚流利地补充道:“我、我爹是吕氏纸行的行长,不缺钱,娘子愿意陪我去的话,我……”
“我和你一起去。”殷笑截口打断了她。看着吕秋满是惶然的眼,她微微一顿,扯开一个笑容,放轻了声音,又道,“我不需要别的,不过,你腰上的玉佩很漂亮,如果一定要答谢,把这个给我就好。”
吕秋的表情果然平和了不少。她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把腰上的玉佩解下来,递给殷笑,看着玉佩成色,又抿了抿唇:“娘子,独山玉不值钱的……”
其实殷笑也看出来了。吕秋这块玉佩是最常见的芙蓉独山玉佩,成色微浑,雕工稀松,是朱雀街玉铺里最寻常的种类。
吕秋虽然通身打扮都很富丽,可配饰却极寻常,哪怕吕氏纸行的生意的确红火,这姑娘自己,大概是不怎么受宠,也没什么钱的。
她虽是这么想,神色却不露半点端倪,对着吕秋略一颔首,笑道:“玉佩我很喜欢,多谢。”
所谓的"吕家姑爷"所在的赌坊,其实离他们不过十步开外的距离。
那赌坊没有名字,门前挂着七八只红灯笼,门楣上只题了“时来运转”四个大字,里头却灯火通明,好几张桌子边都挤满了人,有笑有骂,和门外几乎是两个世界。
阿青带着她们,熟门熟路地穿过门口的人群,好不容易挤进了人更多的内场,刚来得及喘口气,便听身边有人调笑道:“啊哟,阿青,带你家小姐回来啦?陈三爷正等你呢!”
另一个人道:“是啊阿青,怎么就放着吕小姐跑了呢?还好陈三爷不计较,否则回家就要挨打咯!”
这地方鱼龙混杂,赌徒们嬉皮笑脸地调戏姑娘,阿青不敢反驳,只管一个劲儿的拉着吕秋向前走。
吕秋脸色煞白,踉跄着向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殷笑,便被周围的人给注意到了。
“咦,怎么跑出去一个,带回来三个?”
“啊呀吕小姐,那小娘子是你朋友?长得怪好看的。”
“欸,还有个男的!”
这座“时来运转”楼上悬满了大大小小的烛笼,照得里面亮如白昼,每一张八仙桌上都或横或立地有几只酒壶,这些游闲子估计是喝多了管不住嘴,又被这赌坊的氛围冲昏了头,什么无赖话都说得出口。
若只是嘴上说两句过瘾也就罢了,可这地方人多嘈杂,实在乱得不行。殷笑跟在吕秋身后,被那些混子注意到之后,竟有人胆大包天地从一边伸了手,想借着机会揩她的油!
殷笑简直要被气乐了。
她顶着清源郡主的名号十多年了,遇到的糟心事大都是和钱权有关,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朴实想要揩油的,一时又是新鲜又是恼火,干脆反手抓住那畜生的手腕,狠狠一拉,生生将个喝酒喝迷糊的成年男人给拽出了人群。
那些赌棍贯是会见风使舵的,见她衣着不凡,脸色极其难看,手上又是如此动作,生怕自己惹上麻烦,连忙挤着向后退,四周很快便让出一块空地来。
那男人被拉出人群,脚下一个趔趄,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摔倒在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色大变,奋力想从殷笑手里抽回手腕。
他一身深灰粗衣,外头罩了件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橙红缎褂,看着像是赌过来的。此人浑身上下全是酒气,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喝酒上脸、还是单纯吓出来的。
殷笑眉头一蹙,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厌恶之色。
这时,身边传来一阵极浅的檀香气味,阮钰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她,袖口染着的木质香气恰到好处地驱散了酒精的气味。周遭声音太过喧杂,他微微俯下身,靠近殷笑的耳畔,轻声问道:“…此人身上不洁,还是别污了郡主的手,我来吧?”
殷笑确实不太愿意抓着这么个男人,于是点头嗯了一声,随后,她又像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低声说:“你也别离我这么近。”
阮钰:“……”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不解风情的人?
他照旧是对殷笑发不起脾气,只好把这一点挫败感都发泄到那揩油的赌徒身上,从殷笑手中抓下那红褂子的手腕——还特地隔着两层衣袖,五指使力,捏得那歹人外衣上皱起几道深深的衣褶。
宣平侯世子本就不是什么真正的淑人君子,魂魄穿越前,他是一视同仁地口蜜腹剑,如今回来,他…对男子更加苛责。
那红褂子本还没太惊慌,一看拉着自己的变成了男人,脸色骤然一变,好像这才学会了惧怕,骂骂咧咧地想从地上爬起来,边爬还边嘴硬道:
“什么玩意?老子摸、摸一下怎么了,不说我都没摸到,就你这么大个姑娘,深更半夜跑来全是男人的赌坊,谁知道是来做什么的?还、还有这小白脸,这么护着个女人做什么?”
也难为他喝到舌头打结还能狡辩出这么长一句,殷笑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一眼不发。
然而她这苦主没先说话,一边的吕秋和阿青脸色已经大变。
是了,那无赖说的话可是把她俩、甚至是这楼里所有女人都骂了进去,而且骂得极其难听,像吕小姐那样面皮薄的姑娘,如何听得了这种话?
那一瞬间,吕秋的脸涨红到了耳后根。她低头看了眼阿青握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眼殷笑冷淡的侧脸,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说话,却看见阮钰蹲了下来。
不愧是名满金陵的宣平侯世子,就连这么个动作都做得极为优雅。只见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如其分的疑惑,仿佛很是不解地问:“不然呢?我看座也没有哪位喜欢男人的,愿意站出来护着你啊——况且足下都把手伸得这么长了,难道还怕被人拧断么?”
他的措辞虽然彬彬有礼,语气亦客气得无可挑剔,神情却轻慢得像在看狗。
那男人竟然出乎意料地看懂了他的表情,大着舌头继续骂:“什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白脸算,算什么男——”
最后一个“人”字还没吐出来,他忽然瞪大了眼,看向阮钰身后。
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候居然连口齿都清晰了起来。只听他磕磕巴巴地叫唤道:“三、陈三爷!”
……陈三爷?
方才路过的那群赌徒里,好像有人提到了这个名字。
阮钰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扫了眼四周,果然,原本还兴致勃勃围观着的人群这一刻忽然噤了声,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他身后。
他余光里看见吕秋带着阿青后退了两步,似乎有些畏惧。
下一刻,阮钰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含混的声音。那位陈三爷大约也喝了不少,语速放得很慢,里头似乎带着些不确定,慢吞吞地挤出来三个字:
“阮、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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