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顾长策说,死者值守留宿的厢房“还未仔细检查”,此话不假,因为这厢房实在什么都没有。

领他们进屋的参事是个自来熟碎嘴子,眼看着顾长策带人走了,喜气洋洋地领着两人在都尉府一阵乱逛,送到了厢房,还好心补了一句:

“蒋仲信的床位是右边那个——桌上有橘子,两位自便啊。”

阮钰定睛,一眼就明白顾长策怎么突然松口让他们过来了。

蒋仲信不知道多久没在这儿休息过了,枕边搁着个红橘,皮已经干得发了皱,床头的墙壁上潦草地挂着一排木架,用销子勉强固定着,上面摆了几卷书,除此之外,就没有值得观察的地方了。

阮钰眉头微皱,转身叫住了张姓参事:“劳驾,请问这位蒋仲信蒋校令,上一次在这房间里休息,是什么时候?”

张海逸刚准备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大概没想到他一进门就能甩出这么刁钻的问题,讪笑道:“大约也就……呃,一个月不到?”

阮钰:“……”

他对顾长策的性格判断里应当加上一条“心机深沉、手段卑劣”才行。

从“男子无才便是德”的角度来说,阮钰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希望殷笑身边的某个男人能够品德高尚一点。

尽管如此,他表面上还是极为淡定地点了点头,随即抛开伽禾,从容自若地走向门口,与张海逸擦肩而过。

张参事大约没见过走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来客,一路看着他向外,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立刻挪了两步挡住他的路,底气不足地问:

“世子爷这是要往哪儿去?”

阮钰不阴不阳道:“我查完了,要去与贵府长策将军汇报结果了。”

张海逸:“……”你查了个屁!

然而眼前这位好歹是个侯府世子,顾长策都不敢明着惹他,何况他自己也清楚,这地方的确是没什么能查的。

张海逸只得心虚气短道:“世子爷不再看看?万一漏掉什么呢?”

世子爷横扫一眼枕铺上的皱皮橘,又看了眼屋里八仙桌上摆着的几个新鲜橘子,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画皮似的端正微笑。他说:“漏掉亲军都尉府的橘子树有两棵比较晚熟?”

不等张海逸答话,他就蓦地敛了笑容,面无表情道:“阮钰若有什么遗漏,也有伽禾先生替我补上——张参事身为男子也该自重,借过了。”

他说着,微微侧身,从张海逸身边绕过。

与此同时,被他指名的“伽禾先生”正从那挂在墙壁的捡漏书架上拎起一本书。

这书被夹在一堆落了灰的文人经典必读书目里,封皮上明晃晃写着《吕氏春秋》,翻开一看,才发现内页写着的又是《洗冤录集注》五个字——这竟然是本包着封皮的刑狱书目!

苗医之能与仵作互有共通处,伽禾喃喃念出这书名,不自觉地往后翻了两页,目录上果然写着种种检尸之法。

还没等到他再往后翻,眼前就出现一双修长的手,轻轻将书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抱歉,容我检查一遍。”阮钰脸色微凝地夺过书,翻至前页,盯着内页的目录,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又一目十行地向后翻了起来。

伽禾被他拿了书,倒也没什么感觉,茫然地盯了片刻,忽然茅塞顿开,张口就问:“世子,您也对死人感兴趣哪?”

他这话问得实在太有水准,哪怕对面站着的是大理寺的仵作,恐怕也很难面色如常地回答说是。

就连被扔在门口的张海逸都忍不住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阮钰却仿佛没有听见,他飞快地把这本书扫了个遍,随后抬起头,不动声色地将这本“如真包换”的《吕氏春秋》放回原处。

随后,他神色自若地对着张海逸一拱手,客气道:

“告辞了。”

然后……抬脚便走。

伽禾看着他行云流水的一串动作,简直忍不住想要挠头。

眼看着阮钰已经走出老远,他跟留在原地的张海逸面面相觑,默然片刻,方道:“呃,那我也走了?”

张海逸:“……你走吧。”

伽禾抻起脖子看了眼阮钰,扭头又看了一样背后,踌躇了一阵,飞快地从桌上顺了最大的两个橘子扔进怀里,又一把将那《洗冤录集注》卷吧卷吧塞袖子里,把这点便宜给占齐了,才露出一个通身舒泰的笑容,眉开眼笑地和张参事道了别:“走了哈参事哥,别送!”

参事哥的目光追随着他,看他一溜烟追上世子爷,径直往另外三人的方向去了,忍不住拿袖子擦了擦额头,果然出了一头汗。

“找到什么了?拿出来看看。”

“……”

顾长策微微低头,向她摊开手。

殷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那只手在空中与她僵持片刻,又慢慢收了回去。顾长策目光毒蛇似的盯着她,忽地笑了一声,凉凉道:“哦,我忘了,我现在可不是谁家老师,自然管不了郡主了。”

随后,他的手轻轻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漫不经心道:“不过也不妨事。我当西席的时候,郡主也从来没听过我的话。”

谁料素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殷笑,此时也失了点平静,她不闪不避地回望着顾长策,倏地扬起一个笑,里头暗含挑衅:“你想效仿以前的法子叫我‘听话’,也大可以试试。”

顾长策看了她一眼,反手拔出佩剑。

薛昭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本以为顾长策是单纯犯贱,过一会儿就自己忍下去了,然而看着他连剑都出了鞘,实在不是玩笑的样子险些没被吓得冒出冷汗,连忙一闪身挤刀两人中间呃,息事宁人道:

“哎哟!您二位这架势,真别急眼。咱们也就查点东西,有没有的,到时候交流下就是了,怎么还扯到陈年旧事了?都消停点——顾将军,你也别跟小姑娘见识,是吧?”

薛孟安可能天生没有解纷排难的天赋,一连串话不带停地说下来,两人脸色更加难看,想必也是被这番火上浇油的调解给打动了。

顾长策笑了一笑 ,拉长了声音,有些尖刻地重复了一遍:

“小,姑,娘。”

薛昭:“……”

完蛋。

只见殷笑眼皮一掀,也冷笑一声,轻飘飘道:“是啊,不像顾将军。您如今尚能饭否?”

天呢,宁王府的婢女不是说顾长策以前只是打她手板么,这两人怎么好像隔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薛昭这回是真的要慌出一头汗了。

她和顾长策好歹做了几年同僚,深知此人是个笑里藏刀心狠手毒的货色,这哥现在这表情,分明是真的想给殷笑来两下——夭寿了,这王八蛋要是没轻没重真动了手,她可不一定能护得住殷笑!

薛都尉的嘴从来不比谁有把手,素来只有当搅屎棍的份,这回赶鸭子上架要当和事佬,真是一脑门子焦头烂额,差点没给这两位当场跪了。

只听殷笑道:“不过捡了两根销子*,顾将军,你见过销子的吧?”

顾长策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剑尖一抬,便狠狠敲在了殷笑手腕上,把她右手敲得垂了下去。

他这招使得很寸,力气不大不小,恰好能叫人手筋发麻,疼得哆嗦,然而剑锋又连衣服的一小道口子都划不开,仿佛就是为了叫人长个记性一样,充满着一股叫人反感的傲慢。

殷笑终于被这一剑给激怒了,嘴唇抿起,几乎要将眼睛抬成了下三白,恶狠狠地注视着他。

“……走狗。”她的嘴唇翕动,喃喃说着什么,只有最后两个字,重重落了地,仿佛刻意说给顾长策听似的。

顾长策挑了挑眉。

下一秒,她飞快地动了身,从薛昭腰侧拔过了她的刀——这一下子快狠稳准,薛昭一时没防备,竟真叫她把自己的配刀给拔了出来。

郡主虽也是武将女儿,可宁亲王毕竟去得太早,没教她习多少年武术,她水平稀松,连鸣玉山上的一支暗箭也躲不太过,用的还是自己不太碰的刀具,对上顾长策这么个混在都尉府多年的老东西,实在占不到什么便宜。

可她这回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把抽出薛昭佩刀不说,第一招落得也是干净漂亮,手腕反转,双手狠狠一劈,竟然就这么砸到了顾长策肩上。

薛昭看得牙酸,顾长策却是面不改色,握着剑的手纹丝不动,待殷笑收了一刀,准备砍第二回时,终于身形一闪,飞快闪到她侧后方。

顾长策左手牢牢按着她的肩,将她钉死在原地,泛着冷光的剑稳稳当当地横在她颈侧。

“殷笑,别给脸不要脸。”他低头看着殷笑发旋,冷哼了一声,嗓音淬了毒似的阴狠,“你爹的债我也还了,别给我在这儿发疯……你袖里的东西是什么,拿出来!”

这混账玩意儿死疯子!

他这副模样这是要动真格了,薛昭眼皮狠狠一跳,在心底痛骂了这贱人十几回,手上动作却一点不慢,眼见着自己的刀还在殷笑手上,当机立断地捡起方才那把“有些眼熟”的长剑,一把扔了剑鞘,厉声喝道:

“顾长策,那是天子的兄女!”

顾长策恍若未闻,手里的剑在殷笑颈侧拉出一道细长的血线。

殷笑被他这一威胁,理智却好似回了笼,微微充血的眼睛微微一动,终于再度平静下来。她眨了眨眼,又成了那个漠然的清源郡主。

“顾先生,”她忽然换了称呼,语气平静得有些令人发毛。殷笑轻飘飘地说,“你试试看啊?动动剑,看我会不会哭、会不会怕?”

薛昭急出了一头热汗,心想:“真是见了鬼了……这师生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然而她急虽急着,又不敢乱动,生怕自己贸然上去,再刺激到姓顾的——这王八蛋眼睛都红了,剑居然还搁在殷笑脖子边上,真是疯了!

“你不必激我。”顾长策说,“当年我就和你说过,你老师脾气不好,懒得入仕,也不图谁那点钱。现在我补一点——我也不怕死,哪怕陛下真让我给你陪葬,你猜我敢不敢跟你动剑?”

他说着,剑尖干脆利落地一转,毫不犹豫地在她小臂划过一剑,衣服裂开道口子,那地方眨眼就渗了血!

然而这点血还不够,一向谄上欺下的顾将军这会儿仿佛忘了自己这学生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单手抓着剑,又要朝着她腰腹再来一剑。

薛昭被那点红吓得心里一咯噔,连骂都没空骂了,也不管别的什么,生怕顾长策这失心疯的再动一剑,拎着剑就冲上去救人。

她叫道:“放手!”

然而她一剑还没递到顾长策跟前,就见他右手微抖,身形不稳地一晃。

顾长策猛然抬起头,布满阴翳的双眼直直望向了前门。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阮钰指间夹着几根细长的银针,双眼含笑,不偏不倚地与顾长策对上了视线。

“又见面了,顾将军。”他慢条斯理地收回银针,牵起嘴角,对着长策露出一个不甚友善的笑容。

顾长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淡淡道:

“来得挺早。”

正这时,一直低头不语的殷笑却忽然抬起脸。

就在这一时半刻,她仿佛已经找到了机会,毫不犹豫地松开右手,那长刀“哐当”一声咋在地上,引得几人都投过视线。

就在这眨眼的工夫里,她微一屈身,顺着顾长策的力道半蹲下去,右手一旋,干净利落地拍上顾长策肩臂,狠狠将阮钰方才射出的三针向他皮肉里一压!

这一压几乎是使了全力,饶是站在门边的阮钰,看了她的动作眼皮也不由一跳,嘴角却不由上扬,露出一个含蓄却真情实感的浅笑。

顾长策压根没注意到他。他被殷笑冷不防一掌,肩上本就刁钻的银针一下深入进血肉静脉里,他面目扭曲了一瞬,反而笑起来:

“好、好……你还真是本事见长哪,郡主!”

只见这疯子一把放开她,把殷笑向前一推,又腾出左手胡乱将那三支针拔了,后退一步。

他定定直视着殷笑,忽然开口。

“——羽林卫的玄铁箭,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销子:钉子

写到这里我们郡主的性格也已经有点眉目了……倔得要死是我们郡主的人生底色(。)

当然解释一下!虽然看起来很惊人但其实郡主受伤单纯是因为自己脆皮,还在轻伤范畴,顾长策就是自己犯贱求仁得仁了,伤得还稍微有那么点重,是他阴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