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禾脑袋九转十八弯,里头一半是五毒草药,一半是金银阿堵,此人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主意,大都是不能用的。
可惜殷笑门关得太快,没看见伽禾那张若有所思的脸,生生把宣平侯世子这头昏迷的羊羔送进了虎口。
一个时辰后,她再看到阮钰,也已经迟了。
苗疆巫术诡谲,即便只是草药,也有不少迷人心智的,不知伽禾给他用的是哪种,殷笑眼皮一抬,从他眼里看不出半点神气,顿觉不妙。
“来,世子请坐。”
伽禾一巴掌拍在他背上,阮钰悬丝傀儡似的向桌椅走了过去,摇摇晃晃地坐下了,还依着习惯,自己给自己斟了盏茶。
殷笑皱起眉:“你给他用了什么药?”
伽禾道:“苗疆秘法不外传,总之是让他口吐真言的东西。哦,时效半个时辰,郡主且挑着要紧的问,否则过了时间,他就要清醒过来了。”
……他居然还知道要人转醒,也当真是不容易了。
殷笑心里一松,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自便,却见伽禾食指拇指粘住了似的放在胸前,摆出一个地痞流氓和商贩要保护费时的手势。
她眼皮一掀,便听伽禾以一种小心翼翼且巴结谄媚的语气说:
“郡主,这东西的原料,算下来也要千八百两银子呢——”
殷笑:“……”
“行了,要钱去找白露,让她给你。”她撑着额头,被这掉进钱眼里的混蛋东西烦得头疼,“你跪安吧。”
伽禾得了承诺,立马麻溜滚了。
阮钰垂着眼坐在一旁,已经开始给自己倒第二盅茶了。
殷笑上下打量他一番,感觉阮钰缄口时的确顺眼不少,心中微定,注视着他,试探地开了口。
“你……可知自己,姓甚名谁?”
阮钰轻轻搁下茶盏,举手投足里还有些不易察觉到僵硬,眼底依然无光。
他平声道:“姓阮名钰,表字微之。”
看来的确是成的。
殷笑心想,她让伽禾查人病根,伽禾却给他用了口吐真言的药,这苗医的确是敏锐聪明得过了头,也足够了解她。
于是她越过了前面那些无关紧要的,单刀直入道:“三月初三,鸣玉山竹林前,刺客落在地上的两支玄铁箭,有一支在你身上么?”
阮钰摇头:“或埋于废墟之下。”
他说这话时,书房里的火盆散出融融的热气,罗碳压着赤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小半张侧脸,映红了那双色泽浅淡的瞳孔。
须臾,阮微之又耷下眼皮,轻声细语地说:“或为有心人拾走,在下亦不确定。”
殷笑:“然而……”
阮钰缓声道:“没有然而。此路大约不通。”
有那么一瞬间,殷笑几乎怀疑,他并未用过什么苗疆秘药,也并未得过别人口中的癔症,坐在对面与自己对话的,就是曾经那个心多一窍的宣平侯世子。
她的心沉沉地坠下去。
如他所说,那东西虽被掩在山岩之下,可救援的禁卫能找到他们,若是真的有心,在附近找到一支手帕裹着的铁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方才在书房,薛昭欲言又止被人打断,殷笑却不是看不懂的人,单那一眼,她就猜到,另外一支箭也不一定能顺利到她手里。
纵然那两支箭或许只是做给人看的把戏,可是若连一丝一毫或真或假的线索都捕捉不到,叫她又怎么甘心呢?
清源郡主年幼失怙,除了一座空荡荡的亲王府邸,爹娘一句话没给她,只留了一个牲口一样不会照看人的老师,磋磨着她到十五岁,又鬼影似的消失了。
她五岁时就能对着同龄孩子嘲讽“又卑又亢”,宁王都忧愁她的早慧,终于有一天庙堂争斗的血点飞溅到她的脸上,殷笑怎么可能视若无睹?
她想跟皇帝要到那个名正言顺进入庙堂的机会,又不愿意顺应他的心意与人成婚,如果不把握住这一次的机会……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时候?
殷笑不愿去赌。
她自嘲似的笑了一笑,很有自知之明地心想:“我……这样惦记着治好阮微之,何尝不是因为他那时表现的,仿佛像是可以与我站在同一边呢?”
可惜天不遂人愿,可能她命格里天生带了两分孤星煞气,叫她父母双亡,如今虽不至于无处依傍,却也难有几人想她所想,困她所困。
然而这点颓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微微阖上了眼,把这些无关紧要的情绪挥散开来。
至少还有一张图纸。
殷笑端起茶盅,面色淡淡地啜了一口,终于还是觉得坐不住,于是站起身,推门想要离开。
她想要的答案既然已经得到了,剩下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还是交给伽禾去问最好。
却料一片沉默里,阮钰忽地开了腔:“郡主要走吗?”
殷笑一怔,略略扬眉,扭头看向他:“你还醒着?”
言罢,也觉得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人自然还醒着,毕竟刚才还能对答如流,总不能是叫人夺舍了去。
她了无意趣地摆了摆手,又说:“我也不清楚你现在是何状态,等我将医师唤过来看看吧。”
说着,伸手一拉,初春傍晚的寒气铺面吹来,把殷笑在火盆前烤出的一点血色吹了个干净。
今年春天反常得离奇,又是暴雨山崩,又是早暖夜寒,今日似乎寒得更彻底一些,殷笑迎面被呼啦的冷风糊了一脸,不由哆嗦了一声,差点以为冬天还没过。
身后是内室的融融暖气,面前是出奇寒冷的晚风,殷笑那一步子险些没能迈出去。
背后一阵悉悉卒卒的声音,阮钰绕开了炭盆,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了她一把,殷笑没有提防,竟被他带得后退一步,紧接着,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关上了书房大门,将冷春的风紧紧锁在了门外。
“还清醒着。”阮钰温声说,“伽禾先生的药只是叫人‘口吐真言’,却不至于让我……神志全失。”
他虚虚地握着殷笑手腕。隔着一层轻薄的衣衫,殷笑感觉到他的手略微有些哆嗦,透过手心传递的暖意却还存在着,叫她竟没能来得及仔细思量那句迟来了些的解释。
阮钰似乎是踌躇了片刻,又低声道:
“郡主。”
他的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殷笑转头看向他,才发现他那双桃花眼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了焦距。
这一瞬间,他的眼神清明无比,毫无在宣平侯府时表现出来的谵妄模样。
“被救之前,除了你我府中部曲,我还看见了顾长策带了一队锦衣卫。”他飞快地说,“那支箭我分明拾起来了,最后却没再见过,若非部曲中有鬼,便是顾长策的人。他……”
说到这里,他似乎微微恍惚了一阵,看了眼殷笑,顿了一顿,才说:“你要小心他。”
殷笑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不大正常,忍不住皱起眉。
“我知道了,”她说,“但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伽禾那药难道真治好你了不成?”
阮钰苦笑一声,摇摇头:“那不是病症。虽然记忆模糊,但那也是我,只不过是——”
他微微一顿,旋即叹了一叹。天色渐晚,他垂下眼时,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纤长的投影,看起来温和得近乎虚弱:“也罢。郡主大约也看出来了,在上祀之后,我脑中又多出一段……在另一个'大齐'的记忆。那里崇阴贬阳,以女子为尊,因此在下才会…控制不住地,把自己放在比郡主低微的位置上。”
他这话实在有些委婉了,阮微之可不止把自己放得比她低,而是把所有男人都放得低了。
殷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开腔念道:
“男儿当自强,对镜贴花黄?”
阮钰:“……”
宣平侯世子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更煞风景的人。
他愕了一愕,很快回过了神,很快又拾起了自己的端方皮囊,平心静气道:“病中神志不清,随笔写下,竟让郡主看见了。”
殷笑说:“看起来的确不清醒——还有,你的‘嫁妆单’,是认真的吗?”
阮钰深深地看了眼她。
随后,这位癔病看似好了大半的宣平侯世子,以一种轻柔的、含情脉脉的语气,刻意恶心她似的开了口:
“郡主在鸣玉山与我独处半日,生死相依,难道不知我的心么?阮微之的……贞洁声誉都在你手上,郡主何时下聘礼迎我入府呢?”
殷笑木然地看着他。
“我不喜欢对镜贴花黄的自强男儿,”她顶着一张已经麻木的脸,硬邦邦地说,“你可以考虑‘男儿当自自弱’一点,叫本殿看看你入赘的决心。”
郡主大约是被他这一系说发病就发病的言行给看木了,在这种戕害中获得了升华,精神稳定得有些离奇了。
阮钰又道:“郡主,在下是认真同你说的。当时在山下,所有人只顾挖开山石,他却让人往四周探查,‘有无刺客动手脚的痕迹’。那是在隐蔽的密林山腰,绝无可能有什么刺客。那必然是托辞——”
仿佛骤然被抽了声带,阮钰的嗓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那双眼睛里的光再度微弱起来,阮钰再一次回到了最初的无神模样,右手一松,放开了殷笑。
殷笑心中猛然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然而阮钰那一点清明仿佛摇曳的残烛,不必风吹,眨眼之间,已自己灭了。
她犹豫着松开手,轻声唤道:“阮微之…?”
他眼睫一颤,微微阖上眼皮,面上流露出几分疲态,呼吸却很平缓,似乎只是睡着了。
殷笑收回探他鼻息的手,垂下眼。
看来是时间到了。
火盆里的罗碳也快烧了干净,殷笑微微有些晕眩,转身推开窗户,冷风倏然从中流进,打散了书房温暖却憋闷的空气。
她眨了眨眼,任由寒凉的晚风冲撞在脸上,心中不着边际地回味着阮钰方才未尽的话,还有他奇异的态度。
宣平侯说他自清醒后,记忆便略有损伤,可是他方才说得却那么清楚;他说自己不是患了什么病症,那未尽的话又是什么呢?
以及,他所说的顾长策……
这些线索剪不断理还乱,她一时整理不出什么头绪,心中略有些烦闷,微微扬起声,唤道:“谷雨。”
谷雨候在外间,听到她的声音,连忙小跑着过来开了门:“郡主,怎么了?”
殷笑揉了揉眉心:“叫人先把宣平侯世子安顿好……薛孟安呢?叫她来书房,我有事情要说。”
谷雨脸色微微一变,还未来得及开口,殷笑便注意到了。她扫了眼谷雨的衣摆,果不其然在上面看到了微湿的痕迹,想来是室内与屋外温差太大。
殷笑道:“你刚才出去了?”
“是……”谷雨嗫嚅道,“门房说,外面有人自称‘故人’,请见郡主。因郡主正在书房,奴婢就去外头看了一眼。”
殷笑眉头一竖。
“是,是顾长策、顾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阮钰:啊我晕了,我好柔弱啊。
殷笑:哦没事,顾长策来了。
阮钰:我醒了,郡主让他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