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经降临,太阳在彻底消失之前,还利用天边的云层射出它最后的光芒。远方只剩下轮廓的山峰被夕阳的回光染成一片紫色。
借着天边的最后一抹光亮,农奴赛德森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
除非必要,他们从不在房间里点蜡烛,劣质的牛脂蜡烛会在燃烧时发出恶臭,而且价格也不便宜。
赛德森一家用的更多的是灯芯草——一种在野外生长的芦苇,晒干后把表皮剥掉,露出底下的草杆,在融化的动物脂肪里浸湿,就是一盏简单的灯。不能点的太久,飞溅的火星会把房子点着,而且昏暗——但也足够了,因为他们本来就不需要光亮,天黑了就上床睡觉。
赛德森一边摆弄手底下的几个木块结构,一边用木勺子吃他碗里的炖豌豆,里面还加了很多现在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食材的东西,凑成了一大碗糊糊。看见妈妈向他走来,赛德森赶紧把可能绊倒她的木块扒拉到一边来。
他妈妈梅洛的眼睛坏了,可能是做饭时产生的黑烟熏的,一次两次不要紧,经年累月下来,她在这种光线下已经不太能看得见东西。
梅洛在儿子身边站定,笃定的说:“赛德森,你又在玩那些木块了。”
赛德森辩解道:“这不是普通的木块,这是新的犁,把它们组装起来,安上铁的犁头,比现在的犁更好用。”
梅洛脸上丝毫没有动容:“你没有一个铁的犁头,可怜的赛德森,这都是你的幻想,不是吗?”
在梅洛看来,自己的儿子可能是发了癔症,他好不容易成为了一个木匠,给领主服役的时候可以做点轻松的活计,像是修理农具、水车什么的,平日也能靠这个赚点小钱 ,但他就是迷上他口中的新犁,认为他的犁比领主的那些更好用。
连犁头都没有的犁,怎么可能比现在的犁更好用?
赛德森争辩道:“我用木头做了一个犁头,勉强可以用,只要换上更好的……”
赛德森的父亲在一边重重叹了口气:“我们请不起铁匠,你指望管事给你做一个犁头吗?更何况,就算你的犁好用,更省劲,也犁的更快,那我们给农庄犁地的次数要从四次变成十次了。”
赛德森终于沉默了。
一开始,他看到年迈的父亲艰难的操作着农庄的浅犁,累到胳膊抬不起来,依然要遭到管事们的咒骂,因为他已经没了壮年的力气,不能把犁狠狠的压进地里,翻出深层的土来。
赛德森修理着农庄的犁,一边想,要是能改变什么,让浅犁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就能深耕就好了。
他没有读过书,只做过几年木匠学徒,但是修理过很多工具,大部分都是木头的,因为铁很珍贵。
渐渐的,他有了模糊的想法,最近这一年,他不满足于在脑子里想,在地上画,已经忍不住动手制作起来。
有些部件能用木头将就,有些不行。他的研究被迫中止了,这让赛德森快要发疯,他甚至想把这件事告诉农庄的管事,求他找一个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铸犁头的铁匠来。
这个疯狂的想法当然被赛德森的家人劝住了,显而易见的,管事根本不会理会异想天开的赛德森,运气差点,还要挨上一顿鞭子。
赛德森只能在每天沉沉睡去之前,对着黑暗的虚空幻想一下自己的犁在田地里穿梭的场景,那些和父亲一样老的农奴们,在使用自己的犁时,一定不会露出那么艰辛的表情。
————
第二天一大早,赛德森一家早早起床,准备出门劳作。管事突然找上门来:“领主大人征召木匠,赛德森,赶紧带着你那些工具跟我走。”
赛德森一愣,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他也没有提出异议的资格,于是赛德森沉默的把自己平常修理农具的工具装进木箱里,这时,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领主会对自己的犁感兴趣呢?
管事看到他的东西越收拾越多,忍不住抱怨:“动作麻利点!骑士老爷在外面等着呐!”
幸运的是,赛德森的犁不是等比例制作的,为了节省原料,他做的是个模型,因此容易携带的多。
等他大包小裹的跟着管事走到农庄的道路上时,看见有一辆马车在路边,旁边的骑士正在无聊的喂马。
管事低声下气的说:“爵士老爷,木匠赛德森来了。”
不想把安珀交给他的第一件事情就弄砸了,温德尔看着旁边腰弯的更低的赛德森,叫他抬起头来,确认起来:“你就是赛德森,今年二十二岁,跟着农庄里的老木匠做过四年学徒。”
赛德森边说边弯腰:“是、是。”
“上车吧。”
让赛德森感到奇怪的是,明明说是领主征召木匠,可是直到黑石城堡的轮廓近在眼前,马车上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
安珀特意抽出时间等着看自己招募来的第一个专业人才。
看到赛德森下了马车,她扭头问温德尔,“你们打他了?”
温德尔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绝对没有!”
那赛德森怎么鼻青脸肿的?
弄清楚以后才知道,还真是个误会。温德尔急着完成安珀交给他的任务,让车夫快马加鞭,赛德森又是第一次坐马车,不知道要牢牢抓住车壁,颠了个七荤八素不说,还摔了个大跟头。
这个时代的马车,减震一塌糊涂,只能牺牲速度提高舒适性。再加上恶劣的路况,坐马车简直就是酷刑。
赛德森本来就紧张,被马车一颠更迷糊了,说话颠三倒四,实在不适合交流,安珀只好暂时放弃这个想法,让仆人带他去洗漱。
二十二岁的赛德森因为长期劳作,看上去快有四十岁。等他被仆人们全身上下搓洗干净,剪去一头杂草一样蓬乱的长发,换上新衣服出来以后,勉强又年轻了一些。
而此时此刻的赛德森,依然是迷糊的。
他听到别人向他介绍眼前的人就是翡翠领的新领主,从帝都来的安珀女公爵,周围一圈人都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他,不明白这种低贱的农奴是怎么引起领主的关注的,赛德森在私下无人时积攒的勇气迅速消退了,他说不出话来,也没法献上他的犁,那不仅是个半成品,而且看着十分简陋,像是戏耍领主大人的玩具。
可他再次被带到领主大人面前时,那些用眼光审视他的人不见了,只有领主和她身边的侍卫。
十分年轻的女领主用很感兴趣的语气问道:“我听说你在研究一种新犁,已经有造好的模型了吗?”
安珀很高兴,如果赛德森的新犁大体是可行的,那么今年就来得及应用上了。别看现在已经开始农耕了,但是距离播种麦子还有不短的时间,浅犁效率太低,要格外提前耕作期。
赛德森战战兢兢的组装起他半成品的新犁,即使是模型,它也显得有些笨重,甚至有两个奇怪的轮子。
随着新犁组装成型,赛德森颤抖的手已经稳定下来,而且领主也十分和善,她说出的话赛德森大部分都听的懂,而她竟然也能理解他的想法!
“犁头很重,这两个轮子帮助节省力气,调整方向也轻松。”
安珀:“增加支撑点,确实能省力。这种垂直的犁头能翻多深?”
偶尔领主也会说一些赛德森听不懂的东西,比如“可能受过冰川碾压”“更适用于形成了厚重黏土和碎石块的地貌”。
讨论了一会,安珀让人把赛德森带到城堡铁匠和木匠那里,她要尽快看到新式重犁的成品。
“如果新式犁研究成功,你想过怎样给他命名吗?也许可以用你的名字。”
赛德森的心脏重重一跳。
新式犁,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吗?未来的人们在操作新犁的时候,是不是会想起曾经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奴,用木块和麻绳造出了一个简陋的模型,最终演变成一架省时省力的好犁?
相比于安珀许诺的财物和免除他们一家人农奴身份的奖励,新式犁的命名权竟然让赛德森在喜悦之余生出压抑不住的兴奋,脸都不免有点红起来了。
他无比迫切的想看到新式犁的成品,更要找出其中不完善的地方,赛德森希望他的犁是完美无缺的,因为,那真的是“他的”犁啊!
————
安珀悄悄去看过一眼,赛德森正和城堡铁匠激烈的讨论着什么,面红耳赤,手里还不停的比划着。
看来他的确对自己的犁十分看重,安珀还担心他不敢向铁匠提出要求,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与此同时,城堡里又有一个地方爆发出一阵喧闹的吵嚷,安珀问附近的仆人:“这是什么声音?”
仆人吞吞吐吐的说:“是守卫队的老爷们在畜牧棚那边……”
是温德尔他们?没事跑到畜牧棚那里干嘛?
安珀刚刚走近,就听见这些年轻人大呼小叫起来:“第九只!杰弗里,你出局了!”
叫做杰弗里的青年抱怨道:“谁知道猪一胎怎么会生这么多啊。马文,你别得意了,你猜的十一只马上就要到了,我看它还在生。”
这群无聊透顶的守卫队成员竟然在打赌畜牧棚里一只待产的母猪会下几只崽。简直是无所事事的典范!
是谁让他们如此散漫的?安珀正要上前教育,转念一想,哦,是自己啊。
这就不得不说起守卫队平日的工作了,一是在城堡的重要关口巡逻——这个工作安珀已经让女护卫队接手了,二是为领主跑腿——安珀也没有那么多事让他们跑腿,三是陪着领主打猎——安珀也不热衷打猎,她忙着呐!
安珀虽然没有给他们安排事做,但是整肃了纪律,下了几条禁令:无故不得随意进出城堡、不许进城嫖妓、当值不许饮酒等等。
因为感受到了失业危机,守卫队倒也听话,没有故意违反禁令。
不过也导致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已经无聊到在母猪一胎几宝上下注了。
安珀就这样默默的站在他们身后,等待最后的赢家诞生。
“十四只!没了,就是十四只!”
“谁猜对了?!”
“是温德尔!”
“哦哦!不愧是我们的爵士温德尔!”
安珀清了清嗓子,守卫队的欢呼声戛然而止,像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温德尔,你跟我来一下。”
————
出人意料的是,温德尔很快回来了,在队员们或忐忑或期待的目光中,温德尔缓缓开口:“安珀女公爵送给我一本书。”
队员们的眼神变得暧昧起来,在现如今十分流行的骑士文学中,骑士都以有可以效忠的女恩主为荣,这种关系不一定有关情.色,更是一种荣誉和精神象征。
更何况在纸张昂贵的当下,赠送书籍这种行为,既显得看重又十分文雅。
“是关于什么的书籍?”马文追问道。
温德尔的蓝眼睛茫然地看向空中。
“母猪的产后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