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道人话音落下的,是有人起哄,有人嬉笑。有人只觉得这道人强词夺理,吹牛不打草稿。
更多的则是一副看热闹心态,想要知晓接下来事态的发展。
沿街的酒楼、茶馆、店铺之间,更是有不少人将楼上的窗子打开,将目光望过来。
未曾有人注意到,那道人似乎极隐蔽的对着嬴政遥遥看过来一眼。
于是嬴政招呼了魏征上前,开口,指着那道人手中龟甲对魏征道:
“不知以魏卿所见,此物是真是假?”
只觉得自家陛下性情大变,似乎病得不轻的魏征:......
有那么一瞬间,这位刚硬一生的名臣已经开始反思,自己此前是否说话太过刚硬太不委婉,以致于我大唐皇帝陛下在虚心纳谏中变态。
总是爱在原身底线上蹦跶,并且不知收敛为何物的魏征在凝神细望之后开口,委婉亲切且不失礼貌的表示。
陛下您如果很闲的话咱不妨回宫去,多处理点奏折多做点实事。又或者召集相应的官员与百姓前来,体察民情了解百姓们想要什么,需要什么。而不是在这里看热闹被那些江湖小道所吸引,并且生出兴趣。
虽然看热闹是人之天性,但做为帝王,做为一个想要做圣明天子的帝王,您难道忘记了您的志向与目标吗?
只是唐皇的志向与目标,同秦皇又有何相同?
千秋罪业,世人臧否,嬴政并不曾对此有过多在意。
更不会被这一切所裹挟。
此世之间第一位称皇帝的君主,是圣是魔,全在乎嬴政的一念之间。
因而等待魏征的并不是唐皇平日里看似温和面孔之下的咬牙切齿,暗中磨刀霍霍。
怒意上头,几欲杀之而后快。
嬴政转身,回头,从那靠窗的位置走开。
在经过魏征身侧时,有不经意的话语吐出,落到魏征耳中。
“不必试探于朕,魏卿。”
震耳欲聋的雷霆在空气中炸响,魏征眼角的余光之外,是集市甚至是整个长安城所在的范围内,下了一场暴雨。
这雨来得十分突然,以致于魏征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无数嘈杂的声响涌入到耳中。
是小贩在收拾货物,是行人在慌忙躲避,是未曾带上雨具的过客,叫那突如其来的雨水所淋湿。
魏征的脑海中甚至可以生出相应的画面。
只是当魏征未曾聚焦的目光回望过嬴政的身影,却只觉得渊渟岳峙如山如渊,有什么压在心头。叫他生出一种陌生且惶然的感觉。
如利剑悬在头顶,悬在青天之上,足以使这世间的生灵与众生随之而生出畏惧和信服。但这样的唐皇,还是唐皇、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唐皇吗?
魏征没有答案。
有叩门声响,有侍从对着嬴政的禀告,将魏征神智唤回。
是有道人求见,想要将手中宝物献予,见一见这雅间茶室中的贵人。
魏征想到的,自然是那街市中哗众取宠自称是手上握有河图的道人。
嬴政颔首以示同意。
于是不出意外的,是那街市上出现过的道人穿着半湿的衣衫而来。甫一露面,便是打一稽首,道是:
“皇帝陛下,万年无极。”
魏征以及引道人前来的侍从等俱皆是瞳孔微缩,略略皱眉。甚至是下意识的对其怒目而视,做出戒备与警惕的动作。唯有坐在主位的嬴政对此全无所感,俨然一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姿态。
甚至是主动出击,问出疑惑。
“你欲要将你手中的河图献予朕?”
“自然。”
道人以手伸出,古朴破旧的龟甲随之显现。手下拂尘轻甩,开口,给出回复。
“昔者,伏羲氏德合天下,天应以鸟兽文章,地应以河图洛书。故而天生神物,圣人则之。”
手中拂尘甩落,搭在手臂之上。伴随着话音而落下的,是道人身形样貌与形态种种,同样生出改变。
仙风道骨气韵高华,有异象生出,望之便不似凡人。
几人所处,更不似在人间。
原来不知自何时始,周遭似是有层层缭绕的雾气升腾和阻扰,将这空间同外界相切割。
更不必说道人摊开的掌中,龟甲在隆起,在大方光华,显露不同。呈现出身披龙鳞,背生双翼,龙背马身的神兽背负图点之景。
多般变故之下,魏征及那侍从等早已经是跪倒在地,口称上仙。
然而道人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嬴政身上。
“霸王出世,贫道为献宝而来。”
是霸王,不是圣人,更不是圣王。
于是嬴政便知道,便如同自己看出了这道人及其手中龟甲的不凡一般。这道人同样窥探到隐秘,知晓此刻在此处的,是秦皇而非是唐皇。
并不仅是因为道人此前口中的那一句万年无极,更因为道人口中的霸王、因为昔日周太史对秦穆公留下的谶语。
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
这里的霸王,所指代的是秦皇,是秦灭周至嬴政亲政,恰好十七年。
只是随着偌大帝国的二世而亡,随着嬴政死后帝国的崩塌,那最后一句却又有了新的解读。
从秦兼并东西两周至后来的西楚霸王项羽出生,同样是十七年。
天意,天命。
嬴政所要打破的,恰好便是那天意,是那天命。
是众生之生老死病。是自身之理想与蓝图,再不受任何桎梏。
嬴政的指尖在腰间剑柄之上缓缓摩挲。唇角勾起,开口,语音里并没有过多的波澜及情绪。
“朕所要行的,并不是霸道。所要成为的,更非是霸王。”
在他之前,无有来者。在他之后,前仆后继。
六合一统的帝王所行所走,从来便不是前人已经开辟和走过的道路。更不会将自身的种种,寄托于所谓的谶言。对于霸王这样的名号,自然敬谢不敏。
于是道人从善如流的表示,是自身疏忽,还请皇帝陛下莫要见怪。
又道是自己乐见其成拭目以待,期待着那日。
但究竟是哪一日、是什么样的景象道人并未说明,只是转身摆手,道是:
“去休去休,不如归去!”
道人的身影随之走到迷雾之中,被那缭绕升腾的云雾所遮掩,随之消逝。
周遭的种种,恢复到正常。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更快,茶楼之外,再度恢复到行人往来喧嚣热闹。
伴随有隐隐的抱怨及讨论。
“此时又非是夏季,这场暴雨,下得好生奇怪!”
“就是就是,莫不是龙王爷打了喷嚏不成?”
龙王爷打没打喷嚏不好说,茶楼之内,魏征及那侍从等回神,便见嬴政手中所握着的,正是那异象消失光华敛尽,再度恢复到平平无奇的龟甲。
龟甲叫嬴政纳到袖中,将魏征那略有几分好奇的目光遮蔽。开口,嬴政叫魏征等将此事保密。
这自是应有之意。
然后下得茶楼,恰遇一伙举子。
其中有一人姓陈,表字光蕊。
嬴政等自其身边走过时,好巧不巧,正听见有陈光蕊同乡开口,对其打趣道:
“光蕊兄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不知可曾婚配?”
听得此言的嬴政脚下未停,很快便将这短暂的交汇抛在脑后。
不急,不急。不管是曾在邯郸城中生存,还是在秦王宫中隐忍的秦皇,从不缺少耐性。
嬴政等待着堂堂皇皇,将那西天与佛门,将那仙妖神魔碾过的那一日。
回到宫廷,回到大明宫中的嬴政很快便使宫人退出,守在外间,而后将那龟甲握在手中。
“河图为体,洛书为用。河图主常,洛书主变。”
嬴政指尖于那龟甲间缓缓摩挲。而后下一刻,在这君王的视野里,在那虚空中。那名为《西游记》的书册再度成型,出现在嬴政眼前。
“洛书吗?”
嬴政口中逸出意味不明的轻笑。然而那话语所用的,却又分明是陈述与肯定的语气。长安城外,再度将身形显露的道人似有所感,回首露出笑容。
“可莫要叫本座失望。”
长安城内,钦天监中,有宫人传讯,对着那钦天监台正袁天罡传旨,道是唐皇相召。
袁天罡原本是在同叔父袁守诚下棋,闻言不由得起指算过,目中有几分疑惑。
但见天机茫茫,前路渺渺,自己一身实力,居然被束缚了泰半。再无法同此前那般,给予更多的指引。
一旁的袁守诚同样是如此。
于是叔侄俩对视过一眼,俱是神情凝重,无法得知因由。
不过这事倒是可以先放上一放,眼下最重要的,自是进宫拜见唐皇,不要使其久等才是。
袁天罡这等当世最强大的相术大师尚且如此。扶桑国的驿馆之中,嬴政与魏征此前所见过的方士少年一口鲜血喷出,目中是满满的惊骇与不可置信。
“这样强大且不可战胜的压制......”
方士少年瞳孔有几分涣散,仿佛因此而陷入回忆中,因此而被恐惧所充斥。
模糊不清却又镌刻进灵魂的命令与话语,在少年的脑海中回荡。
“帮我找一个人,确定他的死亡。”
“请问,是谁?”
“始皇帝,嬴政。”
作者有话要说:2323.12.2进度,第五章。宝宝们看的时候注意一下啊,新版和旧版的进度是不一样的,我在缓慢替换和重置。
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史记》
伏羲德合天下,天应以鸟兽文章,地应以河图洛书——《礼含文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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