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玉观音

“死人啦,死人啦——”

茶馆外一阵阵惊恐的喊声传来,伴着喧闹慌乱的奔走声。

透过大开的门户,还能看到外面人影幢幢。

茶馆里一触即发的气氛,就这么被打破,也管不上前一息还在争辩谁对谁错。

哗啦啦。

没几息工夫,茶馆里的人就全部跑干净了,就连小厮也躲到后堂去。

堂中就剩下睡在地上的老糊涂,屏风后的贵客,以及脚还踩在长凳上的素衣女子。

下一息,素衣女子跑出去。

屏风后贵客嘴角的弧度随着茶杯落桌,也矜平了。

这三千多年,水蒹蒹想过很多种和虞渊再次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想到,是现在这样。

——佳人倩影在旁。

看着还是个资质平平、仅仅只是长得……略微……不,是非常出众的美人!!

很不合时宜的,她突然想起不久前虞渊识海传音,命她挑只极品仙鸡的事,极有可能,那只鸡,就是进了这位的肚子。

……

“我可以帮你。”

天憩神陵外,白衣少年眉睫结霜,双目赤红,漫天白雪在他身后铺天盖地地飞着。

天憩神陵,只许仙神者进入。

这已经是他力之所及,最近的地方。

他无法再往前一步,气息全闭,像一具冰雕,久久注视日落之处。

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抬起晦暗的眸。

……

如果说,每次回想起那一幕水蒹蒹有多意难平,这一刻她手下的长弓就有多摁耐不住。

咻——

冰凌水箭先她一步,朝地上蹲着的玉影射去。

不为取命,只想给个下马威。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察觉到气流里逼近的杀机。

眼风瞬间变得锐利。

啪——

一抹黑色急掠而过,挡在眼风和冰凌水箭交汇前,拦截了水箭。

冰凌水箭顷刻化作一滩水,悉数落在鹤眠脚前一尺外的空地。

江与凝扫了眼地上的水渍,极快地给了个眼色给寻衅挑事的人,让她到此为此,便退回虞渊身后。

可惜,水蒹蒹并没有领会到这个眼神的重要性。

亦或是说,她已经引起了鹤眠的注意……

鹤眠理理裙褶起身,含水秋瞳先是看了眼离她更近的美艳女子,然后视线往后,在四溢堂外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处一弹,很快又回到美艳女子身上。

眼里混了几分看小孩的笑,“你这箭,瞄的准头不对,应该现在再来一下,往这。”

素白指尖点了点左侧心脉之处。

下一息,水蒹蒹手中水弓碎裂,直接傻住,地震般的眼神挨着从虞渊、江与凝脸上滑了一圈,最后停在面前有些眼熟的美人脸处。

歪头审视:……又来一个更疯的??

但这眉眼,尤其是看人时不经意流出的那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越看越觉得像……

“你的眼睛要是不想要了我便替你挖掉。”

玄黑袍子冷淡的恐吓声打断了水蒹蒹的回忆,水蒹蒹本能循声望去。

对上那人眼底万丈冰川,她当即撤回眼,下意识一哆嗦。

也正正是这不经意的一震,吓出了那个尘封在记忆里的名字。

鹤眠神尊!

在水蒹蒹有限的妖生认知里,替身比第二春更加不可原谅!!

没有征兆的,江与凝看见水蒹蒹眼里的敌意转为愤怒,向着他面前的人。

他刚想往前替不知死活的人挡住。

长巷头尾两个方向就分别走来了两支不同的队伍。

巷头白衣佩剑那支,尤其领头的那个高瘦青年,他认得,正是墨长青。

桃源境上那个当值碰上死人就吓得腿软的地升仙。

然而此时,高瘦青年走在队前,一派清正中和,就连江与凝竟也丝毫看不出,他有过那么不堪的一段。

反而显得桃源境上的那个他,才更像是刻意伪装出来的。

至于巷尾来的那支,蓝衣束带的修士打扮。

能如此气派的,在南浔也就只能是明心宗了。

这两队人仿佛认识,作揖行礼后。

蓝衣带头的越过虞渊,朝被围在中间的鹤眠行更深的礼,“参见天女。”

鹤眠是听金羚提过,她是从明心宗的水晶棺椁里醒来的,但天女……又是个什么情况?

蓝衣带头的看出了鹤眠的疑惑,也明显发现了从出现之后就一直盯住他看的玄黑袍子不太友善,遂稍稍左撤了一步才回答,“弟子明心宗白衍天,听闻天女携天恩回南浔,特奉宗主之令相迎。”

白衍天说完,朝身后跟着的人打了个手势,就有两个口鼻裹着白巾,手戴青白手套的修士上前将地上暴毙的人搬走。

显然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天女,有请——”清理完现场,白衍天身后跟着的人让出一条路来。

“仙君,有请——”白衍天量着眼前身形修挺、气度不凡的玄黑袍子,心里虽有些生寒,可从玄黑袍子身上释放的源源清气来判断,这位不好惹的怕是仙位不低,到底也是壮着胆请了。

鹤眠没动,在场的其他人也没动作。

长街仿若静止了一般。

无论是从那搬走的尸体上枯萎的金銮花,还是从明心宗熟练的收拾处理手法来看,鹤眠好像都有不得不去看一看的理由。

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些什么。

“我同你一起去。”鹤眠还在迟疑,神识里就传来虞渊轻描淡写的声音。

心头霎时有莫名暖流涌过,鹤眠回望那双自来了南浔便没从她身上挪开过的灰蓝色眼睛,此刻因为掩盖气息,变成了和她一样的,透亮的琥珀色。

里面光影微动,却看不出一点真实的情绪。

“我也去!”一息前还在茶馆门口的玄色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此刻高举起折扇,吊儿郎当地将脸怼向白衍天。

鹤眠被这阵冲过来的急风拉回神,甫一垂睫,便顺着白衍天空出来的路往前走。

见鹤眠应邀,白衍天恭敬地请那道高瘦的身影。

“师兄请——”

于是,一盏茶的时间,长街上乌泱泱的一群人,就都往明心宗的方向去了。

余茶馆里不知是醒是醉的老糊涂高提白瓷酒瓶,拉出条长长的酒线,乍然坐起,“天神是坏蛋!”

***

山外山。

白衍天领着一行人穿过层层云障,停在接天石阶前。

石阶尽头雾锁烟迷处,隐隐可见明心宗的轮廓,若是神族尚存,此刻应该还可看见巍峨高耸入天的神树虚影。

明心宗,根基系于神树侧根,于中天之间,只有这一石阶入口。

不说修仙者,就连仙者,都得一步一步踩稳,才可登顶,到达明心宗。

白衍天叮嘱身后众人务必一步一阶,不可急功,以免落入万丈虚空,摔个粉身碎骨。

话未说完,白衍天便见有道玄黑混着雪白的光影嚣张地从头顶划过,直往前上方明心宗界门前飞去。

“……”

往后一看,少了他们的天女和不好惹。

众人:……??说好的一步一脚印!

半个时辰后。

等一行人爬到界门前。

先前消失的两个身影非但没有粉身碎骨,俨然已在界门左侧的空地处煮茶。

雪白身影下,垫着的是玄黑外袍。

再往前,红泥砌炉,紫檀案板,炉下冒着紫红火光,还传来阵阵幽香。

白衍天正纳闷这界门之上,哪里来的柴火,一抬头,便见界门前引路的千年紫檀不知被哪个没道德的斜劈砍了大半角。

短暂新增的记忆里,似乎见过相似的东西。

于是视线倒回紫红火光处。

——玄黑外袍腿边,还有被撕成条状没来得及化灰的千年紫檀。

白衍天登时肃起脸,下意识就将这件事归到不好惹身上,心道就是仙君也不能如此没有礼数,正要上前理论时,肩上压下一只手。

他回头,对上墨长青略有深意的眼神。

墨长青摇摇头,手下又用力了几分,示意他不要计较此事。

白衍天这才重重地哼了声。

像是注定白衍天这口气只能往肚子里咽似的,他那哼声被后方一道蹿上来的素白身影撞散,匿在一声声浮躁至极的“渴死我了,渴死我了”声里。

素白身影还毫无察觉,停到紫檀案板前,捧起上面一只斟好的玉瓷杯,一饮而尽,然后砰地扣回案上。

不算大声,但放在此刻突然死寂下来的界门前,简直比敲了明心宗的鸣钟还要振聋发聩。

好像跟着这声,界门前还起了阵直往骨缝里钻的冷风。

慢半拍的水蒹蒹总算是感觉到空气里升腾的杀意。

僵硬住的视线一点点从玉瓷杯挪到那人高挺的鼻梁处,就不敢再往上了。

“哈哈,这茶,这茶……怪甜的。”水蒹蒹抹抹嘴角的水渍,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上看着硬气,脚下倒是很实诚地往鹤眠的方向挪了挪。

但水蒹蒹没想到,先一步冲她咆起来的,居然是凭空出来的白泽。

那裹挟着浓郁风味的口气不减当年,非但没有随着身形的缩小而有所减轻,反而更加的醇厚。

水蒹蒹差点被熏昏过去。

——“当然甜,那是我从极北仙境挑回来的仙露!”

可惜,水蒹蒹听不懂。

看着水蒹蒹憋得紫红的脸,从白泽还没张嘴就先落下隔帘的虞渊大度起来,抬起衣袍,修长如玉的指节藏在玄黑之下,挥了挥,温润声音竟是朝着白泽说教,“注意礼节。”

无端挨了批评的白泽仰脖委屈长呜一声,到底垂着尾巴趴回玄黑袍子身后,硕大的脑门枕在前爪上,剩双环眼极不服气地睨着水蒹蒹,走哪睨哪。

“喜欢的话,再喝一杯?”

界门前无声无息掀起的冷风在鹤眠说话时消了,一直在隔帘后坐着的鹤眠两指撑在玉瓷杯脚处,轻轻往前一推。

中天柔和的光下,她绽开的浅笑,衬得她似一尊无暇的暖玉观音。

界门前惊魂未定的众人悉数看呆。

下一瞬,虞渊轻抵在紫檀案上的两指配合地往上一挑,无形的隔帘就像透明帷幕一样,向上缩去,随后,慈祥地给水蒹蒹投去一个眼神。

猝不及防被不甚友善的目光关怀,水蒹蒹惊回神,看着玉瓷杯里飘荡的嫩芽,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杯茶如果接下,下一息可能她也会和这茶叶一样,在空中飘荡。

何德何能要让酆都帝给她煮茶喝啊??

遂两手交叉在胸前,狠狠退后一大步,立场坚定,“不喝了不喝了。”

虞渊满意,浅亮的琥珀色眼睛回到鹤眠身上,状似漫不经心道,“看吧,她不喝。”

“喝完了便该走了,宗主已在里面等候多时,还望仙君不要为难弟子。”臭着脸的白衍天等得有情绪了,浑身乃至骨血都写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

只是他不知,或者说晚生了几千年,但凡现在界门前少一抹雪白的身影,这回就该染了一地血色,顺着接天石阶流到地基那一阶那种。

他却还沾沾自喜地以为,界门面前,就是仙君,也要给明心宗几分薄面。

反倒是连累在场的,将小命和这不怕死的绑在一起的人脊背发凉。

“走吧。”鹤眠翩然起身。

虞渊稍垂眸,覆手收掉茶案,自然地拿过方才给鹤眠铺垫的玄黑外袍,重新披上。

等众人反应过来。

一高一低,一黑一白两道卓然身影已经走在前头。

细看,玄黑外袍下摆处,还淡淡印了对小巧的鞋印。

作者有话要说:月亮几两:因榜单更新任务不重,明天休息一天,周日晚上九点九分九秒见。周末愉快嗷,挨个摸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