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吟走后,李秀色便在车里打起了盹儿,正睡得香,马车忽然重重一晃荡,她屁股狠狠一跌,直接被晃了个清醒。
车夫在外头道:“姑娘,走不了了!”
李秀色掀了车帘,见外头天色早已黑了下来,仍有些懵:“怎么了?”
车夫手指向后头:“您瞧,也不知此处怎么有个陷下去的大洞,车轮在里头卡得死死,动不得了,推出来还不知要什么时候,剩下的路您只怕得自己走了。”
李秀色点了点头:“行。”
这车夫是乔吟雇的,见着乔吟美貌,便一路热情万分,如今车里就剩下个模样差了去的小姑娘,他不光先头行车速度早就慢了下来,态度也敷衍了许多。李秀色不是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怠慢,并未多言,抬脚便朝前走了。
走出一会儿才有些后悔,她方向感属实不好,不认得什么路,当初能找到长斋阁,也是提前问了小蚕一嘴,眼下竟像是有些迷路了。
残月当空,李秀色胡乱走过一个拐角时,正看见墙边贴着两张红字告示。
她不由感叹,顺天府腿脚果然麻利。
许是贴了告示的缘故,路上并没什么人,月光将她影子拉得极长,李秀色正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重新找路,忽觉后方似有道阴沉沉的目光盯着自己。
她察觉出异样,下意识回头去看,却是空荡荡、黑漆漆的一片,并没有什么人影。
李秀色皱起眉头,继续朝前走。
走出一阵后,忽觉背后发凉,那躲在暗处的目光似再度出现,甚至愈发近了些,黏腻地、蛇一样攀爬上她的背。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紫色布鞋,先松了口气……应当不是。
回过头去,依旧什么也没看见,却敏锐察觉那双眼仍藏在暗处,目光死死黏在自己身上,李秀色心下一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她一快,身后跟着的竟也快了起来。李秀色心头顿时狂跳不已,额上冒出虚汗,总觉得快要被追上,只顾闷头疾走,拐弯时却倏然间撞上一个人影,那人影“哎哟”一声,骂了句:“要死啦!”
李秀色也被撞得一歪,停下来看去,才发现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穿一身大红大绿的料子,颈间挂着串珍珠坠子,一身商户贵气,除了脚上那双鞋是黑的,整个人艳得跟朵花似的。身边还掉了两个包袱,应当是方才被她撞落的,看形状似都是些衣物鞋袜之类的物什。
老婆子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小妮子,走路不长眼!”
李秀色经这么一嗓子,紧张感登时去了七分,这才意识到身后的压迫感不知何时早已消失,急忙回头去看,也没见任何异样。
她登时松了口气,弯腰去帮忙拾包袱:“对不住,对不住。是因为方才有人在追我,我实在紧张了些。”
“追你?”老婆子皱起眉头:“我怎么没瞧见你后头有人?”
李秀色见她不信,也不再多说,只将包袱递过去:“许是那人见着有旁人出现,便逃走了罢,还要多谢阿婆了。”
又道:“阿婆要往何处去?眼下各处已张贴了告示,城中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僵尸,夜里独行还当小心一些。”
老婆子哼了一声,又看了看周围,嗤之以鼻:“知道了!你可瞧见那院子?我再走两步便到家了,怕什么?多嘴!”
李秀色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果然见街边一处宅院,门匾上挂了个“方”字,的确很近。她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老婆子又道:“倒是你,冒冒失失!一个小姑娘,晓得不安全,这么晚还在外头游荡什么!”
李秀色被凶得一懵,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迷路了。”
“什么?迷路?你这么大人了,脑子长屁股上了?!”
“……”
老婆子见鬼一样训了她半天,而后没好气道:“前面左路是死胡同,你记住了,往右边拐,一直走到大路,路口有家没关门的糕点店,递给老板娘两锭银子,叫她给你指路!笨!”
说完,翻了个白眼,没等李秀色回话,便不耐烦地兀自绕过她朝前走了。
李秀色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后,原地愣了一会儿,而后挠挠头,这老婆子虽是凶巴巴一张刀子嘴,说话也粗俗难听,却没想是个豆腐心。
她乖乖听话拐到了右路,不知过了多久,果然走到了一条横着的大路上,一眼便望见那糕店,正要过去,却忽听一声:“小姐!”
李秀色先是一愣,再而一喜。是小蚕!
小蚕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迎上来,对上李秀色欣喜目光,焦急道:“小姐,老爷归府发现你不在,正生气呢!”
李秀色的笑脸登时一垮。
……坏了。
甫一跟着小蚕进门,便觉气氛低沉,李谭之坐在堂中沉默不语,身后是嘤嘤的哭声。
李秀色目光顺着右侧灵堂中跪着哭泣的梁氏母女二人看了一眼,再行至李谭之面前,欠了欠身:“父亲。”
李谭之并未看她,只沉声道:“跪下。”
李秀色也不辩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去哪里了?”
“我——”
“去了马场,冒犯了广陵王世子,还不知廉耻与人争论,闹了天大的笑话。是吗?!”
李秀色心下一咯噔,低头道:“没有。”
“没有?!好、很好!”李谭之厉声道:“衣儿,你说!”
话音刚落,灵堂里便缓慢走出一个梨花带雨的女子,嘤嘤哭道:“我与柳县丞之女柳知艺交好,柳姑娘下午确实见着三妹妹出现在马场附近,后来三妹妹还一直等在广陵王世子包下的茶楼外面,不仅和高家小姐争吵了一番,惹得周围人人旁观指指点点,还在世子出门时不顾一切朝他身上扑,好在被世子躲开才没叫她得逞。柳姑娘心知我们府上正值丧事之期,按理说府中女子七日都不得出门才对,这才差下人来告知了一声。”
李秀色心里暗骂了一句,这书里的人是不是有病,告状告到府里来了?她抬眼瞧去,见说话那人模样娇滴滴,想来就是书中一笔带过的李家二小姐李秀衣了。弱柳扶风的,不愧与那“柳儿”是对好姐妹。
李谭之面色青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秀色沉默一瞬,抿了抿唇:“没有。”
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李谭之捂着心口,直接拽起桌上一只瓷杯砸过去,气道:“你姐姐去了,你不伤心便罢,连七日安分都不肯?心肠如此,我生养你有何用!一心只知攀龙附凤,你可知那广陵王世子是什么人物?你又是什么东西?他是你能碰得的?是我们府上配碰得的?!上回你勾搭高家长子高复,叫人好一通羞辱便罢了,连同他老爹见了我也来拿你说事叫我抬不起头!我本不愿说你,但谁知你竟如此胆大妄为!但凡你有些廉耻之心,也不会三番五次出去丢我的老脸!”
李秀色头偏也未偏,正好被砸到了额头,顿时殷殷冒出血来。
小蚕在旁边心急如焚。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担心三小姐,却见小姐直直跪着,眼眶红了一圈,却任凭额上血珠滚落,哼都未哼一声。
她知道老爷虽然吃穿用度从未怠慢,却是打心眼里不疼爱小姐的,可就算他因为大小姐的事痛苦,一身躁气无处疏解,也不能拿东西砸三小姐呀!
李谭之方才在气头上,眼下骂完许久才缓过来,长顺了一口气道:“罢了,说你也无用,你姐姐在天之灵,怕是见了你也要生气,你收拾收拾,过些天回青山镇上的乡下祖宅住!什么时候反省透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李秀色半晌没动,许久才擦擦额头,又擦了擦眼,道了声“是”。
灵堂前一闹,李秀色便被赶回了房间禁足。
小蚕替三小姐处理着额前伤口,眶中眼泪包不住,又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老爷这么对小姐,小姐不难过么?”
她一哭,手上动作便不稳,李秀色无精打采,正悠悠地说着“禁足了才好,省得去灵堂跪着……”突然间疼得倒吸一口气,嗷嗷叫道:“小小小蚕,动作轻点!”
小蚕只顾着哭,一时间手忙脚乱。
“行了!我自己来。”李秀色干脆一把抓过药膏,对着自己额头胡乱抹了一通,拍手满意道:“就这样吧。”
抹完药,见小蚕依旧梨花带雨,她便长叹口气,拍上小丫头的肩,语重心长道:“小蚕,我跟你讲,比起生死大事,这点委屈都不算什么,明白么?”
“可是小姐,青山镇那是什么地方,”小蚕哭道:“穷乡僻壤的,祖宅还失过火,比乞丐桥洞都不如,早就没住过人了,小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说起这个,李秀色倒真有些头疼,倒也不是不愿意去那什么鬼地方住,可若是去了,倒贴的活怎么办呢?
“罢了,先不想这个。”李秀色摇摇头,乐观道:“小蚕,有伤心难过的功夫,不如替你小姐我好好想想,明日要怎么溜出去。”
小蚕惊了:“小姐竟还要出去!”
“那要不不出去了?”李秀色嘶一声,努力思考番后,点头道:“没错,是我考虑不周,又不是只有投怀送抱才算得上倒贴。”
说完,大抵是联想到明日或许不必再去见那个杀千刀的倒霉世子,李秀色长舒一口气,朝床上一躺,几乎是瞬间便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大早,李秀色便兴致勃勃招呼了小蚕进来:“去,去帮我寻些纸笔来。”
小蚕云里雾里,虽有些奇怪,仍依言照作。早在三月前小姐写了情诗给那高复却被羞辱一通后,小姐屋里就没见过笔墨纸砚这类东西了,说是怕见了触景伤情,眼下突然竟又需要了起来。
李秀色坐在桌前,期待地搓搓手,待小蚕抱了东西进来,便铺开了宣纸,咬着毛笔蘸上几滴墨,先冥思苦想了片刻,而后双眼一亮,大笔一挥写上了十个大字。
小蚕自小被卖入府中为奴,并不识字,好奇道:“小姐写的是什么?”
李秀色乐呵呵道:“我念给你听。”
她的指尖顺着第一个字依次点过去,一字一顿:“广、陵、王、世、子、你、个、王、八、蛋。”
念完又兴高采烈道:“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