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的休沐刚过,明日清明,又要休沐七日,□□日的公事都挤到今日来做,便格外繁忙。
林柳并另宋寺正与王、贺两位寺丞在孟寺卿廨房里商谈新政下放之事。
孟寺卿有些忧心:“增商益税之法已由中书门下和三司共同审议通过,公文下放至各衙署,提了三条要点,分别是增建市铺、解除宵禁、缓增商税。”
“这本于我大理寺无关紧要,但退朝后,官家却将我叫去。你们猜猜看,为何?”
王、贺相看一眼,摇摇头,宋寺正抿了抿唇:“增建市铺,免不了劳民动财,可是为了怕有不满,让大理寺协理军巡院负责京城治安之务?”
“嗯,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孟寺卿点了头,又问林柳,“子韧以为呢?”
听得唤他,林柳从公文上抬起目光,道:“学生以为,恐怕还是与京官贪墨一事留下的烂摊子有关。”
林柳今日只着了公袍,没有戴幞头,素白玉的簪子束了发,显出二十来岁年轻人的疏朗清霁模样。
孟寺卿眯了眯眼,示意他说下去。
林柳便继续道:“京官一案停滞未结,赃款迟迟无法追回,其中牵涉之人,还未露全貌。此时为增加税收而扩建市铺,若是办得好了,是为国库增益,但若是办得不好,恐怕便是给那幕后贪墨之人以新的盘剥之机。”
王、贺、宋三人闻言均看他,面上委实惊诧。官家下放的新政,谁敢如此直言不是?这简直无异于指摘官家与那贪墨案的主使沆瀣一气。
却是孟寺卿忽而哈哈笑了两声,道:“还是子韧年轻敢言。诸位呐,这恰是管家的顾虑。”
正要继续说下去,门外响动,贺骥请了允许过去打帘,帘子一开,是孟寺卿的仆从张尤来了。
张尤原不知几人在商讨要事,只当孟寺卿一人在批书文才贸然敲门,这会一看这阵仗,愣住了,手里托着的一小雕花木盒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手里拿的是吃食?”孟寺卿鼻子灵,已经闻见一丝甜气。
“是吃食,”张尤得了台阶,赶忙递上去,放在桌案上,“小的不知诸位大人有要事,莽撞打搅,还请诸位大人莫怪。”
薄木雕草纹的原色小盒,透了那镂空,可见斑斑青绿色,清淡的江米气息由中四溢而出,孟寺卿不由得动了动鼻尖。
“何人送来的?”
“回大人,是象福小市卖朝食的小娘子,说是明日清明,给各衙门送几个青团礼盒,咱们得了三盒,食堂里已经吃上了,这一盒是小娘子交代了,专程留给大人的。”
“既是如此,便留下吧,你也去食堂吃几个,莫在此耽误了,被他们尽数瓜分了去。”
孟寺卿脸上有些笑意,抬了抬手示意张尤下去,见他转身时又叫住:“可有替我谢过那位小娘子?”
张尤点头:“大人放心,谢过了。”
待张尤离开,先前的话头也被打乱得差不多了,孟寺卿索性开了食盒邀几人同吃。
盒甫一开,鲜绿欲滴的江米团子表皮油亮光滑,拳头大小,圆圆可爱。嫩艾草独有的清香气逸散出来,混杂着一缕幽甜在其中,闻一闻,便令人想到清明初雨、郊游踏青之雅趣雅景。
孟寺卿鼻音嗯了一声,道:“青团以碧翠为佳,这颜色,上上品。”
又道:“盒子也选得好,木色配这碧绿朴实古拙,让人思及先人先祖,便多了些苦涩寡欲的情怀。”
每个青团下头都讲究地垫了一小方油纸,吃时托纸而起,方便拿,也不会沾了手。
孟寺卿说罢先行取了一个。
张口咬下去,最外层微微的一丝韧劲,裹住里层仍然有些许温度的甜糯,皮子至薄且不粘牙,只一小口,便吃到里头的内馅儿。
“唔!”孟寺卿惊喜得眉须皆扬,“竟是芋头包裹着咸鸭卵!”
芋泥细腻香甜,鸭卵黄沙沙,再有外皮软糯,甜中带咸,咸甜相合,滋味百变。
怎会有两层馅料的青团?好生巧妙的心思!孟寺卿越吃越惊艳,生怕那流沙的芋泥滴下来,忙不迭用口吮吸,吃得也愈发地快。
边吃还不忘用眼神示意几位下属:动手啊!
贺骥早就等不及了,看孟寺卿允许,赶紧也托起一个来往口中送。另三人见状,客气两句,也各人拿一个去。
林柳本是不大爱吃青团,总觉得家里做的艾草气味太重,外头买来的,灵沙臛又太甜,所以每每清明,吃一个象征象征,便也罢了。
不成想用牙尖撕开一个小口,暖暖的芋头气味融进口腔,竟不太甜。再咬下去,咸卵黄酥酥沙沙地涌上来,盖过了艾草的气味,几乎让人忘记手中拿的是青团,不自觉间便吃完一个。
有些意犹未尽地把玩手中那小方油纸,竟见那油纸角落间有个不淡不明的小戳,仔细看看,好像与那日收到的招子上印的一样。
“江记”。
孟寺卿心满意足地连吃两个,见其他人也吃够了,差人泡了乌梅饮子来喝着,才又谈回正事,道:“官家的意思,是让大理寺抓紧追赃,同时悄悄盯紧扩市建铺的银钱去向,莫让那背后之人再有机可乘。”
芋头蒸熟,捣碎过筛成泥,加入些许甜酪浆和成半干的流沙状。咸鸭卵黄则以炙烤将油迫出,捣成沙状,撮作圆球。
江满梨动作快,掺了艾草汁液的江米皮上用挑子挞一层芋泥抹匀,再放上一粒咸卵黄球,一捏一握,再用手掌兜着团一团,顷刻便是一个糯叽叽的漂亮团子。
开盖上蒸笼,三层高的大蒸笼里已经满满当当、齐整摆着百来个。大火蒸熟,再取专门的两格小方木盒来装。
阿念一边在后厨间里钻来钻去,一会给各个灶头送菜蔬,一会帮他师傅曹庆炒些简单菜式,还要抽空来帮江满梨往那小木盒里垫“江记”的油纸。
垫一张,江满梨便追着往里放一个青团,放到最后多出来一个,阿念笑嘻嘻接了去吃。
“叫花子才什么都爱吃。”一个声音阴恻恻从旁边飘来。
“混子小六!”阿念转头道,“你说谁叫花子?阿梨姐做的青团难道你方才没吃?”
“呸!我全吐了!”叫小六的帮厨从灶上露出半个脑袋,炉膛里的火光映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
讪道:“我说谁是叫花子?谁腆着脸来借厨房用谁就是叫花子呗!”
“你敢说阿梨姐?我揍你信不信!”
阿念顿时火了。
他阿梨姐可不是腆着脸来借厨房的,是清明前夜客人实在太多,吕掌柜请她回来帮忙一日,又因着郭东楼想借机代售阿梨姐做的青团,才让她直接在这处做了的。
撸了袖子便要冲上去,却觉后颈处被人拎住,转头一看,是江满梨,还未出声争辩,就听得当的一声响,然后便是小六捂着脑袋嗷嚎了一嗓子。
待被放开,发现江满梨手里捏着一把小锅那么大的铜汤勺。
“若是我仍当着帮厨拿着郭东楼的工钱,我可以忍你,”江满梨道,“可今日是吕掌柜请我回来帮忙的,我要是再受你这诽谤,我把吕掌柜置于何处?”
小六与阿念两人年纪差不多大,脾性却相差甚远,阿念是活泼又心善的那个,在后厨人缘便好。小六学的是白案,师傅年纪大了时常告假无人管他,又忌恨阿念学得红案的手艺,便总是与阿念过不去。
后来江满梨来了,小六更是不快,又妒忌她厨艺甚好,又憎恶她是个小娘子家家。只要他师傅不在,必定要出口说几句恶毒话。
后厨里这么一闹,再加上江满梨话说得义正言辞,咕嘟着的锅啊火啊、切菜的嗙嗙声、吵嚷的人声,霎时便如烟消云散般嗖地没了,十几双眼睛全往这角落里看。
素日里就不大待见小六的人更是个个悄默声离他远远的,全都站到了江满梨身后来。
小六本以为江满梨就是那软柿子,总是不与他口角,还教阿念也不作搭理,心中是愈发狂妄不屑的。
没想到此时被那一勺子敲下来,疼痛加着羞耻如野火烧身,竟一下子红了眼,捂着脑袋不能反抗,只敢怒目而视。
曹庆以往一直碍着小六师傅的身份,不好教训,此时实在看不过去了,道:“小六,给阿梨道歉!以后再如此说话,我必要告诉你师傅,他若不能管住你,我便要告知吕掌柜了。”
曹庆本就威严,在后厨又是受人敬重的铛头,此时都发话了,众人也纷纷指责:“小六此话说得忒难听!”
“给阿梨道歉!”
“小小年纪怎这般小肚鸡肠,阿梨原先做的吃食也没见你少吃啊。”
“就是,小六,快给阿梨道歉。”
小六嘴唇颤了颤,望向众人眼神空洞,却不难察觉背后那点怨毒与轻蔑,硬是忍着没让那泪珠子掉下来,末了挑着嘴角阴险笑笑,呸道:“对不住,今日算我点儿背。”
众人还要再说,却被一脸火急火燎的茶博士撩开帘子打断去:“快呀,阿梨的青团还没好?好几桌客人等不及了。”
各人赶紧抄忙起来,争吵便只得暂时压下去。但众人皆不想再与那混子小六言语,就见他一人咬着牙,仍是那副阴翳的表情,默默转头去白案的格子里和面。
待到上完了一波青团,阿念忙里抽空地凑过来,语气难掩兴奋,低声道:“阿梨姐,你那铜勺子当头一下!”
说着比了个挥勺敲脑的霹雳动作。
“实在是威武极了!教教我教教我,下次你不在,小六再来挑衅,我就照你这般,给他来几勺!”
公事繁多,林柳到了酉时末,才踏着已经泛灰的天色回到府中。
阿爷阿爹阿娘正在等他吃暮食,表弟许三郎也在。
待到落了座,才发现摆了蒸鹅、煎鹌子、金丝肚羹的食案上,还有两只颇为眼熟的薄木雕草纹的原色小食盒。
于是越过众人夹肉的筷箸,自顾自伸手勾过来一只,打开,闻见清香的艾草气,便取出一个吃起来。
许三郎吃着蒸鹅,挑了挑眉,奇道:“表兄不是向来不爱吃这青团么?今日这是怎么了?”
林柳不欲多搭理他那饱含狐疑的眼神,只低眸道:“往年的做得不好。”
阿爷林舫波点头笑道:“今日送来的这两盒确实极好,别处的都比不得,我也吃了许多个。”
却是林柳正要与这贪吃的老爷子说江米吃多了容易积食,阿娘王氏开口了:“子韧呀,阿娘也觉得这青团甚好。替你留了一盒未动过的,你记着明日踏青时拿了,送给方尚书家的二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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