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仆从五十许的年纪,窄袖袍子束带,打扮得文雅,见了她,先笑着招呼道,“是象福小市卖生煎的小娘子?”
江满梨笑吟吟打了招呼道:“客人家阿郎可有好些?”
没错,来人正是那日替着了风寒的阿郎去小市买生煎,不巧遇上江满梨已经收摊的那位。
不成想其阿郎来头竟如此之大,平成侯竟也爱吃她家生煎呀。
江满梨不着痕迹地在心里给自个喝彩两声,面上忍住了小人得志的笑。
“好多了,”对方道,“劳小娘子挂怀。”
又疑问道:“不过小娘子来此……可是有甚么事?”
既是常客,就没什么好客套的了,江满梨笑着直言道:“小摊印得了新的招子,趁着休沐,来街坊邻里中递些。平日里承蒙客人家郎君喜爱,若是客人不嫌弃,就留下一张。”
说着递一张过去,又稍作解释道:“这上头印的是明日起、一旬之内小摊每日的朝食供应,都不大一样。”
那仆从刚开始有些疑惑,听了这解释,露出些感兴趣的表情,道:“每日不同,这倒是新鲜。”
江满梨笑道:“便是如同府宅里、衙门里的食堂一样,每日都换换口味。客人看着若是喜欢哪日的,只管来尝尝。”
仆从点点头,又将招子拿起来细看,边看边问:“那生煎包子是哪日供应?”
“每旬的第五日。”江满梨连忙指给他看。
“哦……”仆从像是这才放心了,微笑与江满梨道,“那我便替阿郎收下一张,多谢小娘子。我家阿郎确实喜爱小娘子摊上的吃食,自从吃了生煎,府上朝食都不愿用了。”
“前日去买得的鲜虾锅贴,也是极好,阿郎日日惦念着。不瞒小娘子说,府上的庖厨也试着做了,可就是做不出那个味儿。”
江满梨便笑道:“何必麻烦自家,客人只管来小市点就是。”
“也是这个道理。”仆从笑着点点头,又指指手中的食盒,“这不,今日上午没吃到小娘子家的朝食,阿郎说厨房做的小菜难以下咽,非得差我去买些有滋味的暮食,我正是苦恼。”
“嗯……我倒是有个去处可以介绍。不知客人可有兴趣?”
“小娘子只管说来听。”
江满梨便道:“此处往西北走至常平坊的当头,有家郭东楼,在京城里也算是颇有名的,他家有些个招牌的新式菜色,兴许算得上是有滋味。”
新式菜色?
仆从一听,欣喜道:“嗨呀,我家阿郎就是喜爱些与众不同的。”
看了看天色还不晚,当即便道:“如此我便多谢小娘子了,现在出发去买回来,正好赶上暮食。小娘子的招子我这便送进府里去,明日少不得还要去摊子上买朝食。”
仆从如此客气,江满梨自也是舒畅,赶忙笑着回应几句,答应明日来了定多送些,又道了谢,告别作罢,去往下一处宅子。
而那仆从拿着招子,心中想着常平坊与此处相隔两坊,走路来回需得一个时辰,不如骑马去更快些。
便转身又从后门进了府,穿过后院至马厩,顺道让人把新得的招子拿进阿郎书房去。
林柳穿一身月白色儒袍,正与阿爷在书房写字,听见响动,抬手唤进来,便见小厮递过来一张微黄的薄纸,抬头印着个古朴小戳,书“江记”二字。
接了拿进里间给阿爷,道:“阿爷又点外送吃?这是哪家的招子,竟然送到府里来了。”
林舫波手里执一杆粗大毛笔,正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头也不抬道:“老邓拿来的吧,想是你衙门前那家。”
林柳拧了拧眉,正要问,林舫波手里大字挥就,搁了笔,“哈!”一声叹道:“孙儿来看,阿爷这字可还比你阿爹强?”
林柳便伸了脖子过去,一看,剑拔弩张的一幅行草,笔力遒劲,却也乖张不羁,想起这老爷子与自己抢马的劣迹,心道真是字如其人,连忙点头称好。
林舫波得了称赞高兴,阔步过来拿走林柳手中的招子,看了看,笑道:“嗯,我料想便是,你衙门前那象福小市新开的朝食摊子,你还没吃过吧?”
不等林柳答,又接着道:“那生煎包子做得极好,灌汤流油,顶软底脆,前所未见,”啧叹两声又道,“前日上的锅贴也妙,鲜虾带尾,一口下去,啊呀呀,肉香虾甜。”
“我听老邓说,摊主人竟是个俏丽的小娘子,甚么样的小娘子这般手巧?倒是想见上一见。”
林柳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默默走回桌前,自顾自取了纸笔。
方沾了墨汁,又听他阿爷顺着招子上的吃食挨个数过去:“你说这个煎饼果子,是个什么东西?是饼还是果子,是甜还是咸?”
杂粮面糊用木勺舀起来,往平底锅里一倒,右手拿着竹子做的小刮板跟着轻巧转一下,摊得均匀的面糊便立时定了型。
打上个鸡蛋,用刮板敲打着铺均匀,翻面,刷上褐色的酱料,撒上些葱花芫荽。江满梨脆声问:“小娘子可要辣椒?”
够着脑袋、脖子前伸的食客小娘子吞了一口唾沫,眼睛看向平底锅旁,用小坛子装着的鲜亮红油辣子,点点头:“要!”
辣椒拿软毛刷子一刷,煎饼顿时色泽丰富起来。
金黄的蛋液、翠绿的葱花芫荽、浓赤的豆酱、大红的油泼辣子,最后放一根炸得酥脆的油条卷进去,小铲子从中间对折一切,装进油纸袋中,再给个小碟托着,端去一旁坐着吃。
同时还不忘顺手递一张招子出去。
十八文,不便宜,可胜在漂亮又讲究,份量也足够。
食客小娘子咬了一口,饼皮薄而柔软,与那厚实的胡饼截然不同,卷作几层后酱汁堆叠,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饼皮卷着又脆又蓬松的油条,口感颇丰。
有些意外道:“咦,这家的捻头好像与别处不同?”
同桌两个同样捧着煎饼果子的食客姐妹便指指江满梨小板车上挂着的新菜牌。
姐姐道:“商贩小娘子说这与捻头稍有不同,称作油条,我吃着,是觉得更为蓬松些。”
“蓬松且酥脆,内里却又更绵软!”妹妹又跟上,“可惜这般好味,明日就吃不到了。”
“这是何意,怎会吃不到?”那小娘子闻言疑惑道。
“小娘子今日是第一次来这小摊罢?”妹妹指指她方才与小碟一同放到桌上的那张招子,“这煎饼果子是每旬第三日供应,明日便会换作其他。”
小妹妹声如银铃,旁侧有人听见了,也跟着向江满梨问:“这煎饼明日果真就不售了?”
江满梨忙里捉空拿细竹篾绑的小刷子清理案上锅中的葱花碎,舀了面糊下下去,才抬头答道:“明日供应的油条与豆浆,才更是绝配呢。”
又笑着道:“若是客人爱吃这煎饼,不妨再多带一个回家就是。”
这话一出,像是鱼饵撒进池塘里,小水花荡出去,立时引来许多附和:“那我多要一个,带回去给家里孩子也尝尝。”
“这煎饼可能放至明日?”
“能啊,”江满梨点头,“但口感不会似旋吃这般好,用锅子热一热,只能尝个味道。”
“不碍事,那我也多要一个,明日在家热了吃,能多睡一刻。”
“小娘子给我来三个,我带去铺子里分着吃。”
陆续来的食客一看这新品卖得这般好,便也纷纷跟着要。
江满梨心里暗笑,一一答应。
她起初还有些担心这每日换一样的模式会引得食客不满,没想到这朝人均是那好吃就行的性子,吃了今日的喜欢,霎时就将昨日的抛在脑后。
皆是吃食上的渣男。
每种吃食只卖一日,江满梨备货便比较保守,因此午时的鼓声一绝,最后一套煎饼也拿走了。
看看锅边垫着纱帕的小篾筐里油条还剩四根,铜锅里八宝粥酿小圆子还剩约莫三碗,不浪费,拿去隔壁与阿庄叔两口子同吃了就是。
方吃了几口,有人找来了。
“小娘子那日推荐的那家郭东楼,我家阿郎很是喜爱。吃了一次之后,又连着两日都亲自去吃。”
“却没想到昨日喝了些酒回来,又着了风寒。大夫说今日需得吃些素净的,可我家阿郎那脾性哪里肯?”
“嗨,这不,拗不过,还是来找小娘子买朝食了。”
说到这里,老邓颇为失望地看看江满梨已经捆好歇着的小板车,熄了火的陶炉芯里还冒着些许青烟。
怎就来晚了这一刻钟呢你说?
道:“能否劳烦小娘子再做些,价钱好说,小娘子只管开口。”
江满梨也有些犯难地笑笑。
若是从前,道句抱歉也就算了,可知晓了对方是平成侯……又一连两次同样的情况,还都是在老人家生病时。
怎么想,都有点不好推拒了。
最终点了头,道:“客人抬爱了。不过面糊与油条都得现做,若是客人能等,那我这便回去做好,送至府上。”
老邓知道自家阿郎那个倔性子,今日若是吃不到,还指不定给大家出什么难题,赶紧道谢:“能等能等。”
然后便是江满梨拉车回家做这客订私房单。
路上想着老爷子风寒时期光吃煎饼果子实在不太适宜,绕了几步,买得几个刚上市的、青里带橙黄的香梨一同拿回去,做个润肺的小吊梨汤。
炸油条简单,没有小苏打和泡打粉,用的就依然是做包子留下的面起子,唯二的铆窍在于揉面不能过度,和炸制时油温一定要够高,才能炸得膨胀酥脆,且清爽不吃油。
做煎饼的时候也将梨汤吊上。
带皮的梨子用盐搓洗干净切成小块,银耳掰碎,加陈皮、话梅、些许盐,隔水炖煮至银耳出胶,再下冰糖、枸杞、红枣,小火煮成晶莹剔透的淡鹅黄色,尝一勺甜度正好,盛进小琉璃碗中。
拿食盒提着六个煎饼与六碗小吊梨汤送到平成侯府、跟着小厮从后门往厨房送去的路上,正好遇见林柳下了值,穿过院子朝阿爷住处去探望。
两人迎面而遇,江满梨有些意外地眨眨眼,转而笑起来,问候了声“郎君可好”。
林柳一进门便听说阿爷又病了,本是有些忧心忡忡的,走得又快又急,眉头也微微拧着。
见了江满梨,又见她手中拿了食盒,微不可查地愣怔了一瞬,回了问候,道:“小娘子是来给阿爷送吃食?”
江满梨听他唤阿爷,自然也明白了,点点头,把食盒递过去:“煎饼果子与小吊梨汤,郎君不妨亲自送去。”
暗红色的食盒,显得江满梨手指白腻如净玉,林柳连忙收了目光,颔首接过来:“多谢小娘子了。”
说罢吩咐小厮带她去结账,自己则拿了食盒,继续步履匆匆去看阿爷。
煎饼好味,林舫波贪嘴,林柳却想着里面的辣酱而不敢由他多吃,取一碗小吊梨汤递过去。
林舫波素来不喜养生,是个独爱垃圾食品的老爷子,可拗不过孙儿,勉强拿调羹尝了一口,愣住道:“这也是那小摊的小娘子做的?”
冰糖清润,梨肉柔滑,银耳似有若无,恰增一丝粘稠的风味。红枣、枸杞、陈皮与话梅则中和了多余的甜味,留下萦绕了微微酸、涩、催人生津的回甘后劲。
林柳点头。
“嗬。”林舫波叹一声,索性扔了调羹,直接端碗来喝,道,“府上的庖厨都开了罢,把她给我请来。”
作者有话要说:阿爷莫冲动,那是您孙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