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昌没有防备,茶杯被砸在身上,被茶水泼了一身。
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茶叶:“您以为英美是中立国吗?不是的,那些美国的商船运送了多少钢铁石油给日本。行驶在中国路上的日本军车用的刚才七成来自于美国,用的油六成来自于美国。美国是背后得益者。就凭中国人在国联哭喊,他们会放弃手中的利益吗?嘉鸿从美国回来,他姨夫还是中国的外交使节,你问问他,我说得对吗?”
叶永昌认为女婿十岁赴美,在美国长大,定然不会像老人家那么顽固。
余嘉鸿被点名,他看向叶永昌,面沉如水:“首先,我相信中国人一定可以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其次,外族入侵屠杀的都是我们的同胞。为国捐款不应该从利益上考虑。再次,我十岁赴美,我阿公带着我祭拜祖先,他在祖先牌位前,跟我说,不管漂泊到何处,都不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中国存亡之际,我们无法置身事外。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知道1929年被公开的文件中,日本就定了策略先入侵中国东北,之后目标是中国全境,后面是印度和南洋,日本人的目标从来就是整个东亚,如果中国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大的国土面积和人口都没办法阻挡侵略者。一旦中国沦陷,难么南洋也难以保全。”
“我们是海峡殖民地,有英国的军队护卫。边上还有澳大利亚,那里也有英国驻军。”叶永昌说。
余嘉鸿的声音有种无可奈何,甚至是像听见了什么笑话:“我去美国的时候,那个时候美国是多么繁荣?但是两年后华尔街开始崩溃,银行开始倒闭,经济衰败瘟疫开始侵袭全球,日本为什么要入侵中国?起因不就是经济重创,失业率高企,转移矛盾?您去看看欧洲报纸上的那些观点就知道了,欧洲离打起来也不远了。二十年前的欧战打成什么样您不知道?英国不要防卫本土?”
“你不要危言耸听!”叶永昌说这话已经外强中干。
叶应澜听了余嘉鸿的话,他说的这些跟书里说的局势几乎一样?书里说还有两年不到,欧洲就会爆发战争,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她震惊。
他说:“南洋的巫人、华人和其他国家的移民用了几百年和殖民者达成了平衡,各司其职,但是我要提醒您,三百年前,西班牙人登陆菲律宾,对华人进行了三次屠杀,死亡超过十万,荷兰人在巴达维亚制造了红溪河惨案,当时巴达维亚一共才两万华人,杀了一万多。这几年,日本人不开妓院了,也开种植园和矿了,做正经买卖了。华侨和日侨在南洋做的生意重叠的非常多,如果洋人被赶走,日本人来了,南洋的大部分种植园、铁矿、锡矿、商业,乃至港口都在华人手里,您说,他们会不会再来一次大屠杀?把这些生意收到日本人手里?”
这些话可不就是书里描述的那样吗?只是书里中国一直在顽强抵抗,成了啃不下的硬骨头,日本在久攻不下中国之后,开始进攻南洋,殖民者军队抵抗非常薄弱,日本人快速占领了南洋后对华人进行了屠杀,光星洲就屠杀了五万华人。
听到这里叶应澜嘲讽地笑了一声:“爸,四姨是南洋姐出身,想来您也知道,就算是穷困的中国,过番做劳工的也大多是男人。日本这样以明治维新为骄傲的国家,自诩为东亚第一强国的国家,政府为了外汇,默许国内数十万女子下南洋从事卖春业。十多年前,他们发展到了一定阶段,不需要女人换外汇了,提出废娼,关闭海外妓院。翻脸无情,任由这些为他们寄回去大量外汇的女人们流落街头。他们对自己的国民尚且如此,你认为他们会如何对我们?”
余嘉鸿抬眸看叶永昌:“所以救中国,何尝不是在救南洋?”
叶永昌被余嘉鸿逼视,他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有股子迫人的气势,居然让他不敢直视。
他偏头看向叶应澜,口气软了:“我不是说要背叛祖国,我是希望你们能冷静理智。我没说不让你们捐,我的意思是我们两家不要太过于积极,无论如何都要为家人考虑。”
他又看向余嘉鸿:“我理解你是一腔热血的青年,但是你娶妻了,马上要有儿女了,你希望你的妻子失去丈夫,孩子没有父亲吗?到时候他们怎么活?在救国之前,先救自己。”
余嘉鸿伸手握住叶应澜的手:“我相信应澜必然与我一样。我们都会为祖国奔走。”
叶永昌见他冥顽不灵,他又跟叶应澜说:“我跟你爷爷为了你的婚事争吵过,我不同意你嫁入余家,余家人在这件事上都魔怔了。他不会顾及你和孩子,你愿意未来都处于风险之中吗?要是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来找我,我是你父亲,我会护着你一辈子。”
他跟她爷爷吵架,不想让她嫁入余家,是因为他想让她嫁给他的生意伙伴的儿子,那位公子哥儿,还没结婚但是孩子已经有两个了。
“前十八年您都没护过我,我还能指望您以后护着我?”叶应澜像是看笑话一样看叶永昌,“美国有位将军说过,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是一旦卷入战争,女人真的可以走开吗?日本人杀了多少妇孺?报纸上的照片您没看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努力保护自己。嘉鸿想做的,就是我想做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会来找您。”
叶永昌从她的脸扫到自己的父母,再看向这一屋子的人,仿佛看见了一窝子的傻子,他转头跟儿子说:“跟你妈说,我们走!”
叶永昌怒气冲冲地带着一群姨太太和儿女离开,原本一大家子的回门宴,就剩下了他们一桌人团聚在一起吃了个饭。
下午叶应澜换上了穿过来的旗袍,在余嘉鸿的怂恿下,把家里的洋装打包了放上了车子。
跟爷爷奶奶道别,余嘉鸿笑看着她:“你来?”
叶应澜点头:“嗯!”
叶应澜开车,余嘉鸿跟她说:“应澜,三家车行你还管吗?”
“有管事,我平时会过问。”叶应澜想了一下,自己婚前外出做事,可能让家里有些闲言碎语,他是提醒自己。
她说:“不会用太多时间,我会以家里为重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余嘉鸿侧头认真地看她:“你以后有空还是去车行做事。”
“你让我去车行?”
“对,我会跟爷爷奶奶说的,会让他们同意的。”余嘉鸿看着她,“如今时局动荡,就像你刚才说的,战争来临,女性无法置身事外,多积累些经验,我希望未来我们是相互的依靠。”
叶应澜想起书里的秀玉、婆婆、二太太和小姑,这些一直在宅门里面的女子,在面对家族变故的时候,用双手撑起了一片天,延续了家族,与其被逼着跌跌撞撞成长起来,不如从当下开始。她点头:“好。”
如果书里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可以从现在开始,有目的地培养汽车修理工,培养司机,为以后做准备。
夕阳下,椰棕摇曳,报童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日本进攻上海,万船封江,军民誓死守卫南京……”
这种消息听着就让人胸口发闷。叶应澜开车到余家门口,见大门关着,透过铁栅栏门,里面一辆车在门口,亮着车灯。
结婚那天见到的男孩扒拉在铁栅栏大门上哭叫:“嘉鹏少爷,求求你了,救救我姐姐。”
门里,余家二爷正让人扯着余嘉鹏:“你给我回去。你已经救过她一回了,你能护她一辈子吗?”
余嘉鹏目红耳赤:“放我出去,我不去她就没命了。”
余嘉鸿推开车门下车,走到门口拉住那个男孩,对里面的余家二爷说:“二叔,这是一条人命,我陪嘉鹏走一趟。”
余嘉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爸……爸……,大哥说陪我去。”
叶应澜想起书里也有相似的一段情节,也是回门日,只是车里坐的人是她和余嘉鹏,在大门口遇见了这个男孩。
余嘉鹏听见消息想去救人,让她下车,她坐在车里不动,余嘉鹏要把她扯下车子。
刚好这个时候余嘉鸿从外面回来,余嘉鹏拦住了堂兄的车子,上了余嘉鸿的车,一起去救秀玉。
后来,她不肯下车这件事,也反复拿出来说,成了她恶毒的罪证之一。
“二叔,我陪嘉鹏去。”余嘉鸿再次重复。
余嘉鸿此刻已经很懊恼,上辈子也是自己和嘉鹏去救秀玉,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件事呢?
上辈子秀玉于余家有大恩,若非她,余家的几个孩子大约是都活不下来的。
余家二爷看着余嘉鸿,余嘉鸿再叫一声:“二叔,人命关天,我陪着嘉鹏去。”
“爸……求您……”
余家老太爷走了过来,一双老眼盯着余嘉鹏:“你为了这个姑娘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余嘉鹏点头,老太爷淡声:“开门。”
老太爷转身跟余嘉鸿说:“你和他去吧!”
余家二爷沉吟了一小会儿:“既然嘉鸿陪你去,那你们带几个人过去。”
“不行,他们说只让嘉鹏少爷去。”男孩子大叫,“否则他们就杀了我姐姐。”
余家大门打开,余嘉鸿直接坐上了驾驶座,对余嘉鹏说,“我来开,你上来。”
那个孩子依然机灵,飞快地上了后座。
余嘉鸿开了车子出门和叶应澜的车交错,他叫:“应澜。”
叶应澜看他:“别担心,要是我回来晚了,你先睡。”
“你们俩出去了,一家人哪里睡得着?我去嫲嫲那里等你。”叶应澜说。
“好,我走了。”
叶应澜看着车子离开,书里这一段主要是英雄救美,余嘉鹏受了伤,这点无关痛痒的轻伤,推进了两人的感情发展,也为两人的情路制造了坎坷。
作者有话要说:南洋姐,明治维新后到1920年之间,当时东南亚需要大量劳动力,于是印度和中国大量劳工前往南洋,南洋这里男性和女性比一度达到15:1,造成社会不平衡,日本长崎港口就开始有大量的日本女性前往南洋,当时新加坡700日侨500人是从事特殊行业的南洋姐。那个年代南洋姐的汇款是日本外汇第五大来源,支持了日本的工业化发展。1920年以后日本已经进入世界强国行列,国内开始废娼,认为这个行业是丑业,海外的这些从业者开始陆续转型,南洋姐大量失业,这些南洋姐们回国被歧视,在海外飘零。南洋姐的故事可以看日本电影《望乡》。
1929年2月刊登在《南京月事》的文章已经披露了日本的侵华战略,与后来发生的侵略高度吻合,因此对1937年的人来说,那篇文章的内容已经验证了一大半,入侵东北和全面侵华。
纪录片《亚太战争审判》第五集《万劫难归》详细讲述了日占时期的新加坡。681缸遇难者的骸骨埋在新加坡和平纪念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