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青衫策马的一天

出了四夷馆再出帝京东德门往南行十里,便是京郊水月庵之所在。

金毛的一席话显然是很有说服力的,一路上兄妹俩相对无言、各自思考,目光在对方面上转过几个来回,都在猜测对方在想什么。

马车行过城门外小路时街边忽然传来叫卖声:“清明不戴柳,红颜变皓首啊!哎客观您要不要给小娘子卖枝柳条?绝对干净新鲜,在河里洗过的!”

叶鸿修闻言便让马夫缓下车速,掀了车帘探身看向那沿街叫卖柳的小童子:“兀那小童,你这柳枝多少钱?”

叶云满疑惑他为何突然要买柳条,明明路边随便一折就行,探出头想看看卖柳条小童长何种模样,被叶鸿修顺势抱入怀中。

叶云满:“……”

小童见他俩衣着尊贵容貌俊雅,满面笑容地道:“两文一支,客官您买五支还能送一支呢!”

叶鸿修买了五支,马夫便递了十文端和通宝给小童。小童笑嘻嘻收下,退到路边。

马夫复又行驶起来。咕噜噜的车轮声里叶鸿修拣了一支青翠欲滴的嫩柳枝卷卷揉弯,在叶云满挽的小髻上盘了两圈簪住,一边吟道:“清明一霎又今朝,闻得沿街卖柳条。相约陌上游人顾,一支斜插绿云娇。”

叶云满伏在他怀里,眨眨眼:“大哥你又在吟什么酸诗呢?”

“有感而发。小满儿没听见方才那小童叫嚷的词吗?”

她眼珠一转,知他还在纠结索恩年岁那事,摇头:“人家以有心算我们无心……当真是防不胜防啊。而且这事我也有错,竟轻易被他设了套入了局。”

叶鸿修摸摸她脑袋:“小满儿你才九岁,分不清人心善恶是正常的。”

叶云满苦笑:“九岁吗?……”

叶鸿修应道:“我只当你是九岁。”

她一震,失态地抬头盯着他,低声问:“大哥你……不怕我吗?”

——你不怕我这个怪物吗?

叶鸿修抱紧她,叹道:“你不曾厌弃过我,我又怎么会怕你?”

叶云满伸手回抱住他,将脸埋入他颈项,渐渐呜咽。

叶鸿修拍抚着小女孩的脊背,替她梳理散在背上的黑发,目露哀怜。

他不知道她来自何方、是什么人,或许连人都不是,但自八岁那年开始这个小皮猴就是他活着的意义,是他唯一想在意的人。

那个金脑袋说得对,他等得起,叶云满却等不起。

叶鸿修阖目长叹一声,再睁开眼时眸中神光已是坚定。他将叶云满拉开些许,替她细心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平日里像个皮猴似的,怎么现下却哭成个泪娃娃?”

叶云满也觉不好意思,揉揉眼睛强笑:“有感而发呀。”

叶鸿修失笑,低下头用鼻尖去蹭她小巧的琼鼻:“原来我的小满儿也是个多愁善感的。”

叶云满哼了一声偏开头,少年微凉的唇便贴在了她的侧脸颊上。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两人都是一怔,往日再平常不过的动作此时却觉微妙,叶云满面上泛起红霞,手脚并用想要从少年怀里爬开。

叶鸿修并未拦她,只是仍执着她右手不肯松开,瞄她一眼,有心想扯开话题:“小满儿,大哥替你取个表字如何?”

“表字?”叶云满满头雾水,“我才九岁,用不着太早起表字吧?”

“如果你想让爷爷给你取表字的话。”

“……那还是现在先定下吧,我可不想叫春红夏翠。”叶云满嘴角抽搐。

叶鸿修便知她会答应,微微一笑:“你看‘仪蕖’二字如何?姿仪之仪,芙蕖之蕖。”

叶云满将“仪蕖”二字推敲了一遍,觉得果然是叶鸿修的风格,够清新雅致;却不知缘何取这二字,便问:“好是好,但何解?”

叶鸿修娓娓道:“你所居之所名‘三一居’,三一缺二,居于其中的小丫头你便是那个‘二’了。‘二’又作两仪,我便单取一个‘仪’字,也作姿态之解;小满儿你生于七月中,正是荷花盛放之时,再取荷花别称‘芙蕖’的‘蕖’字。”

叶云满听了前一半便是表情木然——要不是笃定他不知道“二”在现代的意思,她都要以为这人又在编排她了。

“三一缺二”,这原也是她的本意,是自嘲也是叹息,更是怀念——她本就是一现代二货,别陷入团团转的古代宅斗、高墙大院。

至于两仪什么的,倒是真没想过。

叶鸿修看她神情悒悒,以为她不喜欢这个表字,问:“小满儿你不喜欢?”

叶云满揉揉脸:“喜欢!姿态如荷花一般——这个形容是真的好。只是大哥你为啥不拼‘仪荷’‘仪芙’这些词?”

叶鸿修捏捏她的脸颊:“本也想提‘仪芙’的,最后觉得‘仪蕖’女子气息少点,更适合你。”

叶云满闻言一瞪:“好啊你!又在拐弯抹角说我皮!不像女孩子!”

叶鸿修强忍笑意连忙辩解,又转了话题:“作为报答,小满儿也替大哥取个表字吧。”

叶云满正想用柳条抽他,末了却变成用幼嫩的柳枝去搔他痒,同时冷哼道:“才不要呢,你的表字肯定是要等冠礼时由长辈取的,我顶多给你取个号。”

“那便取个号吧。”

叶云满歪头支腮盯着他,一双眼睛亮如子夜寒星,笑道:“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便作杯酒居士如何?”

叶鸿修挡下作恶的柳芽,摇头:“那可差了。居士为出家修行的方外之人,如何能饮酒?”

叶云满嗔他:“大哥你又拘泥于俗礼了,也罢——那就作‘悲酒道人’,悲悯的悲,非心也。”

叶鸿修挑眉盯着她:“怎地换了个字?”

“杯酒未免太落俗套,便取谐音以求创新呗。”叶云满振振有词。

“那我若是悲酒道人,小满儿你岂不成了惋茶居士?反正你平素也最爱喝平山白茶。”叶鸿修伸手去刮她鼻头。

叶云满偏头躲过这一击,不知又联想到什么,忽地大笑:“一个悲酒道人,一个惋茶居士,那小李子岂不得叫‘桶饭饥人’了?他可是曾饿极吃掉过一整桶饭的啊!”

叶鸿修愣住,片刻后亦是失笑:“那李世孙必要追着你打了。”

“他敢?!”叶云满柳眉倒竖。

叶鸿修忍俊不禁。兄妹俩正斗嘴间马车已行至水月庵外,原本欢快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叶鸿修挑开帘向那尼姑庵望去,庵门前挂着一幅对联,上联:“尼洗泥泥净尼回。”;下联:“僧化缘缘满僧归。”

这副对联对得极妙,还伴着一个才子佳人两情相悦却各归空门的悲剧故事。只是将如此背景的对联堂而皇之悬于正门便是耐人寻味,叶鸿修望着那门楣,心渐渐沉了。

水月庵不比帝京西郊的兰慈庵香火旺盛,走的是空静雅闲的路子。青瓦飞檐下朱红门漆衬得白泥墙砖上“佛光普照”四个灰色嵌字十分显眼,庵内庵外寂无人声,除了鸟鸣风动车马声,几无其它声音。

叶云满从马车上跳下,跟在叶鸿修身后端详着这座静谧得诡异的尼姑庵,越看越觉得古怪。

叶鸿修打发马夫和侍卫去尼姑庵附近的茶铺吃茶,带着提着香烛纸钱的提盒的豖突从正门入水月庵。在正殿门洒扫的老尼似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从正门进入,大吃一惊,急急忙忙迎上前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是要还愿还是上香?上香的话请往东偏殿。”

叶鸿修向老尼回了一个合掌佛礼,声音沙哑:“师太有礼了,小生是来祭拜母亲的,还请师太指明供奉长生牌处。”

水月庵不同于其它寺庙或庵堂,会放到这里供牌位的没有一个是正经人家出来的。老尼之前的小心翼翼立时没了,放肆大胆地将两主一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原来如此……供长生牌位的在后殿偏院东屋内,绕过两重垂花门看到的灰色飞檐角,那处便是了。两位小施主请自行前往,贫尼还有洒扫功课,无法带路。”

听到这样直白无礼的话叶鸿修蹙了蹙眉,叶云满倒是没啥感觉,上一辈子碰见说话不客气的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这老尼说话还算文雅了。

和一个出家人纠缠实在没脸面,叶鸿修又问了两遍路才记下该怎么走,带着叶云满从正殿侧门绕出,一路摸索。

水月庵外面看上去冷清,却原来是热闹在后院。蓝天下殿峰掩映在苍翠古木中,殿中却传来各种暧昧的调笑之声。叶鸿修牵着叶云满一路前行,心中越来越冷。

叶云满握紧他指节分明的大手,猜到水月庵是个怎样腌臜的地方——不过是文人权贵玩新鲜意的所在,和妓院一般。

即便叶鸿修母亲的牌位入不了叶家祠堂、家庙,也不用供到这种地方!陈氏这何止是羞辱?更是在诛心!

两主一仆不由加快了脚步,小径上却迎面行来两个衣着古朴素雅的长须文士,谈论声随风而来:“孔兄,前日青衫君出的最新册子你可阅过了?辞藻华丽、形容大胆,更妙的是比之以往的话本子更具风趣!”

“自然,每月初无为书铺不都是人山人海?这位‘青衫策马’也着实是个奇人!不过一月便连出多本文册,怕是多年厚积薄发只待一朝成名。那东篱山下的糟老头儿妄称什么东厅居士,居然还敢冒领青衫君之文,却也不想想那般天马行空的思想和浓艳辞藻岂是他能有的?青衫当是文坛百年难遇之鬼才啊!”

那俩长须文士边谈边经过叶家兄妹身边,虽略微诧异地打量俩兄妹几眼但并未过多评论,仍是对青衫策马大加褒赞。叶云满眼皮狂跳,不敢在叶鸿修跟前露了马脚。

身后那俩长须文士的对话仍在传来:“只是不知为何前日青衫的那册《风月无端》行文里透出一股子愤懑之气,字字如刀行行含怒,怕不是家中有变?”

“孔兄这话却是无由猜测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青衫之前的话本都是用词华丽,前日的《风月无端》中却多出粗鄙俚语。还有那主角说话夹枪带棒,怕不是在含沙射影哪家王侯……”

长须文人渐渐远去,兄妹俩则离供牌位的偏院东屋越来越近。就差一步之遥了叶鸿修却突然踌躇起来,站在门外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叶云满则一心还在方才长须文士对《风月无端》的评价上,心想她的愤懑竟在行文中表达得如此明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