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早前会试第一日送考时便允诺了事情,叶鸿修中了会元隔几日便要叶云满陪他去水月庵祭拜生母。叶云满正好也想出门,带上八宝小洋镜和几盒名贵茶叶先命马夫驶向了帝京东的四夷馆。
叶鸿修对那个想拐跑自家妹妹的金毛十分不喜,见面了少不得要呛索恩·古斯纳德几句。
时值阳春四月,乱起芳菲。和风日暖的时节里百色缭乱,令人望之便觉眼睛迷离。四夷馆虽为接待万国来宾之所,其实更似皇帝谕旨办立的早期外国语学校。各种发色各种肤色的洋人三三两两穿梭于朱红楼阁中,倒是黑发黑眼的本地人士不见几个。
金脑袋索恩·古斯纳德今日穿了一身白底绣银竹的丝质交领直裰,腰束卷草纹革带缀一个精致的花鸟纹银制香熏球,踏着一双同样洁白的银竹纹厚底缎面鞋,衣着简洁却着实华贵。
叶家俩兄妹来找他时正值杜鹃报啼时分,索恩似是刚起床梳洗完,懒洋洋散着发便从值房东暖阁里出来迎接。他一头金色长发覆背,缓缓行来时似流金般璀璨耀眼。他边走边用绞丝银制镶蓝宝的双翼小冠束起金发,略微散乱的交领直裰中微露两线湖蓝中衣缘边和小半副白瓷色泽的胸口。
原本慢悠悠向他走去的叶云满不由停了脚步,眯眼端详这一幅活色生香的美男梳妆图。
叶云满不是第一次见到洋人,前世也曾是疯狂沉迷美队美色的狼女一枚。只是索恩·古斯纳德这个人英俊得近乎妖异,每一次见到他时都会被他的好皮相惊艳到——无论之前见过他多少次。
说他英俊好像也不足以描绘那种美感,博大精深的中文里也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词去形容他。
叶鸿修看到他时也是一愣,下意识低头去瞅自己牵着的小皮猴。皮猴果然为美丽男色所迷惑,眼中流露出的痴迷之色让他委实嫉妒。
但未等叶鸿修开口唤醒小皮猴,索恩已经大步流星走到他俩面前,向他俩行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拱手礼,笑容灿烂如朝阳:“以往是只有叶八你一个人来的,怎么今天还请了名动京城的少年会元一起?”
“大哥不放心我一个人来呀。”叶云满挑眉回道,毫不犹豫就把亲大哥给卖了。
索恩拊掌大笑,促狭地望着脸色发黑的叶鸿修:“那叶少爷是多虑了,在下只‘拐卖’丝绸瓷器锦缎古玩,不‘拐卖’儿童的。”
叶鸿修笑容僵硬:“是某多虑,抱歉。”
他俩说话间叶云满挣脱开了叶鸿修的铁掌,径直往索恩居住的值房东暖阁而去。叶鸿修见她旁若无人自然而然的神色便是脸色发黑,刚想叱责她不守规矩直入男人内房;谁料索恩比她更自然,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彷如相交多年的老友般问:“叶八你今天来是为学小提琴呢,还是又要从我这搜刮什么宝贝?”
“兼而有之。我给后头那个书呆子换副放大镜——书蠹斋近几年不知抽了什么疯,印刷出来的文集字小如细米。我平时看看还没什么,我大哥可不能因为这个变成个大近视。”叶云满当先一步跨进东暖阁,“我用两盒崂山毛尖来换一副放大镜,你不算亏本吧?”
“哈哈,岂能不算?你这横插一杠,排队等候的翰林院文大学士又要多等三个月至下批货来了。”索恩说是这么说,倒是自觉自动去翻箱倒柜找仅有的放大镜存货了。
叶鸿修在东暖阁门槛处踟蹰了一会,最后下定决心不顾礼仪直接踏入。但一只脚刚踏进门槛他便被碧纱橱里摆放的一具惨白人骨吓了一跳。
叶云满见状拍拍他冒冷汗的手心:“大哥,那只是人的骨头而已,每个人体内都有一架的。”
叶鸿修白着脸低头瞪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叶云满拉着自家大哥到屏风后的酸枝木圆桌边坐下,让他背对那副骷髅,又倒了杯茶给他压压惊。
“说到这个,”叶云满安顿好叶鸿修便又转了出去,踱到骨架旁边拈起惨白微泛黄的掌骨,向转身看过来的索恩摇了摇:“我一直很好奇这副骨架是真人的还是石膏做的?索恩你这爱好也太奇怪了。”
索恩端着一个黑木小盒子走过来,瞄了屏风后僵成雕像的人一眼,又看向毫无惊吓神色的小不点:“也不怕你吓到,这是真人——是一位战死的年轻士兵捐献给君士坦丁堡医学院的遗体,几经周转到了我手上。我先前听闻你在学医便想送予你,但看来叶府见不得这么吓人的东西。”
“是现在整个大宁都见不得。”叶云满踮起脚尖观察骨架,看得太入迷已然忘了屏风后头还有个刚青春期的小娃,“中医对人体解剖讳之莫深,上一个敢动刀的大夫还是千年前的神医华佗——哇!第二节肋骨有明显断裂,他死因是不是肋骨骨折戳入心肺导致的内出血?”
索恩大赞:“你学医果然没错。”
“大夫到哪都吃香。”叶云满搬过绣墩踩上去观察头骨有无钝击伤痕,一边道,“要不是怕吓到爷爷,我早把这骨架抢回去了。”
“那这样礼物应该不会吓到你爷爷。”索恩推过一卷羊皮,道,“打开看看。”
叶云满接过,展开后一看便是双目精亮:“人体解剖图?!这可是绝好的东西!卖给当世大医学家能有好多钱呐!”
索恩闻言一笑:“不只一幅。”
“那我就不客气了。”叶云满利落卷成羊皮筒往自己袖子里一塞,也笑了,“说吧大商人,你想要什么?”
索恩不言,卷起一丈绸布掀起盖住那副骨架,之后才看向屏风后好似已魂飞天外的叶鸿修:“送个礼而已——叶八你可是百年一遇的少年解元的亲妹妹啊。”
叶云满挑挑眉:“过早了吧?我大哥过了殿试后还不知会被分派何种官职,你就那么笃定他将来肯帮你忙?”
“连中两元的十六岁会元,百年难遇。而且之前胡安在花市和你们一番交流我便知你这大哥机智过人只欠经验。殿试后圣人必会留他入翰林,若是将他踢入二甲三甲赐知县外放州乡未免可惜了。”索恩缓缓道,“一入翰林便是前途无量,何况如今贵国……稀缺人才呢?”
叶云满给自己倒了杯茶,敛眉道:“你倒是对我长兄很有信心。”
“花市后我便派人调查过你们和寿阳伯叶氏,不得不说贵府当真是代代出人才,其中以你的曾祖父初代寿阳伯和你长兄最为惊才绝艳——至于叶八你,顽劣名声太响,盖过了你的博学之才。”金脑袋笑眯了眼,活像只狐狸,“我研究之后发觉四年前平北夷马市之乱的计谋实则出自你这长兄之手,便知他终有飞黄腾达之日。”
屏风后的叶鸿修终于缓了过来,绕出来在叶云满身边坐下,抢过她手中茶盏直愣愣灌下腹,片刻后才开口:“阁下为何会突然关注北夷马市?”
叶云满瞥了长兄一眼,替他续了一杯,也问索恩:“我记得你那边的贸易往来多走海路,如今突然关注陆路情况——莫不是海路航情有异变?”
索恩的金色眉毛高高飞起,赞叹地望着这俩兄妹:“叶家这一代可是出了一对惊才绝艳的双臂啊!不错,海路有变——倭国明正朝,亡了。”
叶鸿修垂眸思索,旁边叶云满已经叫了起来:“那岂不是倭患又将起?!”
索恩点头:“对,倭患再起,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们这些走海路的商人。我看目前贵国朝中……实无海战之将才。我实在无法,只得提前分流,让部分货物先走陆路。”
叶鸿修已经想通其中关窍,盯着对面那个金脑袋,肃容问道:“阁下可是想让这些货物走马市的道、入太仆寺的账?”
“对。”索恩见他把目的挑明,也不再多绕圈子。
叶云满立刻跳了起来:“合着你一直在这等着呢?!花市结识胡安也是你有意为之吧?!引我入瓮再牵大哥,就是为了让我们替你去游说爷爷?!”
索恩意味深长地一笑:“然也,而且我也有信心你不会拒绝,叶老太爷也不会拒绝这双赢之策。”
叶云满啐他:“呸!刚才还说什么花市后才去调查的,我看你老早把我们老底都摸透了!这么算计我还想让我帮你?没门!”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索恩笑得像朵向日葵。
“你!”叶云满哽住,袖里的羊皮纸顿时烫起来。
索恩瞥了眼面色同样难看的叶鸿修,低头喝茶:“何必那么提防?这是双赢之局——我既有胆量找叶家合作,就有万无一失的计划可保双方周全。我一介洋商人能在大宁得皇帝赏赐正七品留守司少尹虎魁服冠带,靠的可不是我这张脸。”
叶云满瞪他——为什么之前会觉得这人很友善、很好相处?!就算她两辈子加起来快四十岁,城府也没他深!
嗯?
“索恩,你几岁了?”叶云满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索恩诧异看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可不喜欢幼童。”
“快回答!”叶云满眼睛凶狠一睁圆。
他翻白眼:“三十二——你俩加起来还没我大,玩不过我正常的。”
叶云满转转眼珠,装作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内心却泛起疑虑——现任的龙鳞卫指挥使据传闻是端和帝登基时便提拔的,任职已有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前索恩才十五岁,即便他入了大宁也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洋商。看来“潜龙使”应当不是他了。
叶鸿修思忖了老半天,在听到索恩的年纪时才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往日倒是我有眼无珠了。”
索恩笑眯眯回他:“少年人心高气傲是正常的。”
“但是你的提议,抱歉我们不会接受的。”叶鸿修沉沉道,“如此行事犹如钢丝之险。失败了于阁下不过是一命一生家产,对于叶府却是百年门楣倾颓、近百条性命连坐。你担得起,我们担不起。”
索恩似早有所料,面上笑意未减:“但以叶家的财力,还能担得起这华盖之府多久?叶大少爷向来节俭,于财物这一道上想来也是精通的。别告诉我你想以当官一途力挽狂澜,当朝官员那点俸禄甚至连过节送礼的支出都不够。”
金发的男子把玩着掌中瓷杯,说得随意:“历朝历代能有几个当官的是真正廉洁?既然迟早要和光同尘、同流合污,那么早贪晚贪有何分别?于百姓而言他们不会管你贪不贪,只管你有没有做实事;于皇帝而言手下人不贪财则是贪名,必会引起皇帝忌惮。”
叶鸿修似受震动,眼中光芒闪烁。叶云满目光在两人中转来转去,不知为何并未出言阻止狐狸污染自家的白天鹅。
“财力开道,叶少爷的仕途必会一帆风顺——文官熬资历尚且要二十年,叶少爷难不成想在翰林院修个八九年史书?或许你耗得起,但你要保护的人耗不起那时间。”
最后一句话似重锤敲在叶鸿修心上,他下意识侧目去看身边的妹妹,正对上叶云满同样望过来的视线。
两人目光交缠,片刻后叶云满先撇过了头。
“由来富贵险中求。两位不妨都再考虑一下。”说是这么说,索恩却笑得很是自信。
真像只狐狸。叶云满瞄着他,心里狠狠暗骂。
作者有话要说:完了发早了!明天周六休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