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京这种地方,掉一片树叶子都能砸到两个王公贵胄。
尤其是在京西各种街巷胡同里,能窜的不是哪家公子就是哪家王孙。
豪门世家的少爷小姐们都是各家的心尖,惹不得骂不得。
叶云满长到五岁,于帝京西这一片算是八岁以下打遍无敌手。
但是在寿阳伯府内院却是天天被老娘追着打手心板子,理由也大多奇葩,诸如今天掀了女学先生裙子昨天女红绣了条大青虫前天背三从四德直接把册子扔教习嬷嬷脸上等等。
看着娘亲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叶云满也只是揉了揉手心,面上虽是顺从听话,骨子里仍就是不服气。
这一年十月寿阳伯老太爷应旨北上前往边关巡视马市,紧赶慢赶也只能在十二月赶回帝京回家过年。
十二月帝京西官学八月制学期即将开学,叶家庶长孙大少爷叶鸿修荣升“五年级”,二房嫡孙二少爷叶渐修庄重入学。
家里一下子少了两大后盾和一个一同无法无天的小跟班,叶云满的处境也随着开学日近越发岌岌可危起来。
叶家嫡长孙女叶云淑五岁时已经通晓千字看过《女则》,对于三从四德基本古代女子定律早已倒背如流;女红技艺不错,绣的小桃花颤颤巍巍仿佛随时能从枝头凋落;同时古琴古筝在学,高薪聘请来的教习师父连赞此女天赋极高。
若非因年纪痴长隔壁李小胖墩三岁,两家早已订下娃娃亲。
叶家嫡二孙女二房三小姐叶云沁五岁时资质虽比长姐差点,但一手琵琶也弹得有模有样。剩下两个都比叶云满大两岁的庶姐叶云涟叶云沫虽技艺一般,但一个长得秀美宜人一个长得富贵娇艳,各有千秋。
相比之下叶云满,相同的年纪,姐姐们是名家闺秀,她却只会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龙虾钓王八,还动不动就打哭哪家王公的小子。
字是识得的,说话却是粗鲁的,吃进去甜食吐出来戳人的叉子。
底下丫鬟下人暗地里嘲笑这应当是个投错胎的男娃,风言风语传到大太太陈氏耳朵里后气得她在床上一躺三四天。
头风好之后陈氏虽一直不喜这个鬼节出生于京郊寺庙却被自己谎报生辰挪到七月十七的八丫头,也不得不端起生母的架子,开始认真培养她起来。
这一日外头刮起了风雪,叶鸿修从隔壁李世子叔叔那顺来两本孤本刚回到自个的昭彰阁,就听贴身小厮豖突气喘吁吁奔来报告说八小姐又在被女学先生打手心板子,说打完要被大太太罚去跪祠堂。
叶鸿修这几日忍了又忍,今日是再也忍耐不住,袍子一掀就出了门。豖突在背后抱着件斗篷大呼小叫地追,怎么也追不上那匆匆的身影。
进了前院雨榭阁便是叶家女子学习女课的地方。叶鸿修推开丫鬟们的阻拦径直进了内堂院,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竹篾子烤肉的声音,还有女学先生恼羞成怒的责骂,骂一句响三声:“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乃是天经地义之道,八小姐你却句句反驳,如今可知错?!”
竹板烤肉声甚响,叶鸿修心头一惊,领教过这种对小孩来说惨无人道的酷刑,心下焦急便要不顾礼法跨入堂内。
但刚伸出一只脚就是一顿,堂内传来的女童声音让他眼前发懵:“天经地义之道,父德不修,我为何要从?夫婿三从四妾犹如那野草,我从夫岂不是在从个废物?那夫死从子更是荒谬!辛苦拉扯大的儿子长大不孝敬老母亲,还要老母反过来听他的?!那不是首先违背了‘孝’之一字!”
烤肉声停,女学先生骂声发颤,显然是要被气出头风了:“荒……荒唐!”
“什么荒唐!女先生为何不见从古至今多少宠妾灭妻之事!昔有汉太/祖意欲废太子另立如意王,今有前朝末帝爱番女灭后族!”
“女先生为何不见古往今来城破兵败时女子的贡献与哀哀泣声?!初唐平阳昭公主立下多少赫赫战功,威风凛凛犹胜男儿!国葬之礼堪比一品大将,羡煞多少老将!唐末张巡守睢阳,未至弹尽粮绝之地先杀城中妇孺以充军粮!他为何不先杀马?!他为何不肯诈降复叛亦有生机?!仅为自己忠烈节名便以食人为傲!”
“如今史书上仅记载张巡节义,有几人记得那些死于自己夫婿父亲儿子刀下的妇孺!”
叶云满顿了顿,竟是接着说。
“若三从四德便是教女子为奴为畜,以便男人见其无用时可任弃任杀,那这种‘道’岂可成‘道’?!女子又何尝不是人?是人又为何要被道义摈弃于外?!可见真正的‘道’是我手中拥有的权财,是我手中的刀!而非这些狗屁的三从四德、经史子集!”
声音郎朗可震乾坤,一时间堂院内外皆是寂静。叶鸿修失态地伸手扶住门框,内心惊骇恐怕不亚于直面冲击的女先生。
——他知道这个八妹看似顽劣不堪实则机敏于心,可今日这一番言论这一番见解,便是当朝素有才女之称的任家大小姐恐也无法企及!这何止是机敏于心,而是多智近妖!
虽是这样震撼,却仍是想着如何保下云满。
堂内女先生也是如此想法,惊怒之下竹篾连抽,劈头盖脸:“妖孽!你定是个妖孽啊!”
“打呀!打死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如今我年幼反抗不过,你反抗不过这严苛礼法,但终有一日我会有足够力量去挣脱它!不惜一死!”
从头至尾,声音清嫩却铿锵,未闻一声哀叫或求饶。
叶鸿修先压下内心惊骇冲入堂内,狠狠一推脸色涨红的女先生,另一手将叶云满牢牢护进怀中:“小满儿,疼不疼?”
叶云满抬起被抽成猪头的肿脸,满不在乎地笑了:“大哥,我没事,不疼。”
——是啊,这点才不疼呢,相比五年前被割喉时的冰凉感觉,这些还不够疼!
她内心满不在乎,但毕竟年纪小皮肤嫩弱。叶鸿修只见到她脸上红印纵横,有些地方还隐隐渗了血,笑容也因疼痛有些歪斜。面上已经如此惨状,只怕手心早已肿起一片。
叶鸿修怒上心头,转脸对女先生冷笑:“斗嘴赢不过一个五岁幼女,便以体罚来泄愤和维护自己尊严吗,母亲请来的女先生果然好学问!”
“大少爷,这里是女学学堂,你进来于礼不合!且吾是由大太太聘来的,如何教导学生是我的事,没有你置喙之地!”女先生沉下脸。
十二岁的少年身量已经抽开,身若松柏,站直身体挡在小皮猴面前时阴影能将她完全罩住:“我乃寿阳伯府孙辈第一子,若按女先生的说法,如今祖父、父亲皆不在府中,便是母亲也须得听我一言!女先生你说,我没有置喙之权?”
女先生一愣,随即憋得脸色发紫。
叶鸿修抱起做鬼脸的红皮猪头,冷言:“女先生有空与我再作辩驳,不如先想想待祖父回府后,这帝京西可还有你立足之地!”
叶云满拍手叫好,却忘了手心肿成一片,一拍之后便是疼得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