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
大街上热闹的车水马龙声重新回放,一幕幕镜头在电脑上显现得更加清晰,甚至能看见手上细微的动作。
石辉和李强看见自己手上那张一块钱的纸币时,面如死灰。
在这么多双眼睛下,自觉面上无光,石辉用手拉了拉帽沿。
“现在倒是知道挡脸了,早当初干嘛去了?用一块钱,撒谎说是二十的,你也好意思,这是明晃晃的偷窃,严重点,人家都可以送你去警察局。”
主任脸上气得通红,指着两个人鼻子一通骂,“婺城一中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两个男生知道事情遮掩不过去,一咬牙,朝女人弯腰鞠躬。
“对不起。”
女人冷哼一声,并不买账,“老师,钱的事是小,但是骗老人钱,这不是一个学生该干的事情吧。”
“偷鸡摸狗也不是一中的校训吧,要都这样,我可不敢把自己的小孩送到这读书。”
这话夹枪带棒,听得主任心里不舒服,却又只能硬生生受下。
“您放心,这事我们一定严肃处理,给你们一个交代。”
女人面色渐渐缓和下来。
“虽然有几个害群之马,但总体上我们学校的校风还是很优良的,比如……”主任有意停顿了下,目光欣慰地投向一旁的楮知白。
“这位楮同学,把摄像机送过来,还原了事实真相,这也是我们学校的尖子生。”
楮知白脸上波澜不惊,“小事,这是我们班李桥生记录下来的镜头,我只是借用一下。”
主任乐呵呵地笑了笑。
“不过……”楮知白掀起眼皮,淡淡的眸光落在两人身上,“他们该道歉的,除了老人,还有被他们污蔑的人吧。”
说着,他眼睑轻轻耷了耷,下巴一扬,将众人的目光引向了旁边的姜茸。
主任自然会意。
“不知道说是吧,要我喊家长?”
几秒后,两个男生嘴皮动了动,“对不起。”
既没鞠躬,声音也软绵无力,犹如蚊子叫声,一听就知道心不甘情不愿。
楮知白望了姜茸一眼,淡声道,“什么?”
姜茸眼睛疑惑地眨了眨。
她没说话啊。
“没听见?”
楮知白哦一声,下巴点了点,淡漠的目光穿过人影直直地朝墙角逼去。
“当事人没听见。”
这话轻如薄翼,却在空气中形成一股淡淡的压力,无形中逼近对方。
室内安静地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姜茸仰头看了眼楮知白。
他还是那股淡淡的神情,甚至眼皮都没有抬起来,整个人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办公室的灯只开了一盏,楮知白恰好站在昏暗处,白色校服,阴影让他的五官更加立体禁欲,整个人修长挺拔。
像是森林里被晨雾笼罩着的翠竹。
但他似乎与生俱来,就拥有拨云见日的气质。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姜茸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了下。
一下、两下、三下。
在无可抑制的心跳声中,她听见那句迟来的、响亮的道歉。
“对不起。”
——
郑海抱着零食袋,靠在门外的墙上已经听了半晌。
吱嘎一声,门开了一条缝,泄露一地月光。
他顷刻站直身体,狗腿一般送上冰袋,咧嘴笑了笑,“还冰着呢。”
姜茸没接,看了眼楮知白。
楮知白拿过来,贴在她额角的位置,“二十四小时,冰敷容易散淤青。”
姜茸眼睛弯了弯,“哦。”
楮知白瞥了她一眼,见她没反应,这才开口,“你自己拿。”
姜茸撇了撇嘴,伸手按着,心里却仍然是高兴的,像是汽水刺啦刺啦冒着泡。
郑海这回学聪明了,直接将零食包往楮知白那送,“小姑娘,下午那篮球,真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这零食就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姜茸甜甜地笑了笑,“没关系的。”
晚自习的铃声在此刻响了起来。
楮知白正伸手准备把袋子递给姜茸,望见外头暗沉的夜色,眼眸微动。
他收回手,“你先回去吧。”
“哟!”郑海阴阳怪气道,“学生会主席要翘晚自习啊……”
楮知白睇了他一眼,“你可以再大声点,让全校都听见。”
“开玩笑,开玩笑,我先吃饭去了……”郑海贱兮兮地笑了笑,跟姜茸挥了挥手,一溜烟跑了。
两人一道往外走。
路灯一盏一盏都亮了起来,黄澄澄的光像是水中晕开的花骨朵似的,连夜景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哥哥,你真厉害,你一出马,坏人就全落马了。”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老婆婆记性不好,那儿又没有监控,我还想找李京京作证来着……”
姜茸声音戛然而止,脚步也慢下来,不蹦也不跳了。
安静了好一会,楮知白这才搭腔:“然后呢?”
“她说她没看见,”姜茸用手扯了扯自己的书包肩带,声音难以掩饰的低落,“可是我看她的反应,她不像是没看见的样子。”
“我有点难过。”
“那天,我听见石辉他们要找李京京麻烦,我还故意找她茬,提醒她不要过去,为此,我还贡献了我的积木,现在还缺了两块。”
“噢对了,”姜茸瞄了楮知白一眼,“那个就是用卖照片的五十块钱买的。”
楮知白正好也在看她,眸光里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姜茸不解,又看了他一眼。
过了好几秒,他才开口,“所以才难过?”
“嗯,”姜茸抿了抿嘴,声音低落下来,“我都可以为了她冒风险,可她却不会为了我站出来。”
“你和她是很好的朋友吗?”
“……嗯,不算吧,我们不同班,就是平时见过一两次面。”
“那你还帮她?”
这话像是一道鱼刺,刚好卡住了姜茸的喉咙。
他的语气太过冷静理智,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姜茸仰头,“哥哥,你是不是想说我笨?不认识还去帮忙?”
“不是……”楮知白扫了眼她的表情,眼眸敛下来,“我的意思是,不用为只见过两次面的人感到伤心。”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勇敢,所以你更没必要因为别人的胆怯而难过。”
自行车的铃铛被风拨动,发出柔和清脆的音调,空气里还有芬芳的草叶香。
姜茸扬起头,眼睛眨了眨,“哥哥,你是在表扬我吗?”
楮知白目光落在她身上,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嗯一声。
姜茸唇角绽开了笑意。
“还有,”楮知白语气停顿了下,神色认真,“照片的事,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抱歉。”
姜茸一开始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她摆起谱来,歪着脑袋,嗯了几声,然后才慢悠悠开口,“哥哥,没有补偿的吗?”
“嗯?”
“我想吃冰棒。”姜茸手指了指旁边的小卖部店。
窄窄的货架上,正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零食,连下脚的地方都显得逼仄。
一台老式的长冰箱大喇喇地摆在在门前的水泥地上。
“还挺会找时机,”楮知白睨她一眼,掀开厚重的花布毯子,“想吃什么口味的?”
姜茸舔了舔嘴唇,“有瓜子仁和巧克力的。”
“什么牌子?”
“不记得,”见他身子僵硬了下,姜茸拖长音调,“你找一找嘛……”
冰箱里有一大半的空间都装着各色口味的冰棒,楮知白腰弯下来,目光几乎埋进雪糕堆里。
他的手一翻,冰棒哗啦啦地碰撞在一起,像是冬天铲雪的声音。
姜茸用食指比了比相框,在心里咔嚓了下。
过了约莫一分钟,楮知白直起腰,拿着巧克力味的冰棒在她眼前晃了晃。
“是这个吗?”
“对!”
楮知白递给她。
“噢——”姜茸舔了舔嘴唇,拿过那支冰棒,顺势凑近,眼睛里绽开一点笑意,“哥哥,那五十块钱,我要不要还你?”
楮知白目光掠过她眉梢眼角的机灵,两个字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觑她一眼,“还,怎么不还?”
姜茸傻眼,“我就是随便问问的,钱我已经花完了,你要是要的话,我只有那个积木给你了。”
“那算了,太丑了,你自己留着吧。”
“哦……嗯??”
“它哪里丑啊!”
晚风轻盈,悄悄摇曳着月光下的剪影。
知了早早地埋伏在茂密的树冠中,有一声没一声地拉长音调嘶哑着。
小区离校门口很近,不到十分钟就抵达楼下。
老式灯泡立在屋檐下,聚拢了不少飞虫,光亮都被稀释了几分。
昏黄的灯光将台阶照得层层分明,又在背面落下阴影。
笃然空顿的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的黄色皮鞋,修挺的西裤包裹着双腿,渐渐从楼梯上下来。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手按在腰腹上,然后慢条斯理地系上了扣子。
楮知白眸光一凛,脚步停顿下来。
男人并没有看见他们,打开了车门。
姜茸奇怪地看了看楮知白,一时间觉得他的脸色变了变。
可再看,似乎又没什么太明显的变化。
循着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一辆银色的甲壳虫车尾消失在朦胧的夜里。
叽叽喳喳走到五楼时,迎面正好走来一道翩跹婀娜的身影。
温远青穿着黛青色的旗袍,眉眼如画。
在见到他们的一刻,她神色微变,嘴唇微微笑了下,“知白……”
过了几秒,她才看见姜茸,“溪溪……”
“阿姨好。”姜茸礼貌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温远青拢了拢耳边的头发,眸光在空中飘了飘,然后才看向楮知白,声音轻淡如水,“不用上晚自习吗?”
声音隐约有几分质问的意思。
姜茸抢先开口,“阿姨,现在太晚了,哥哥怕我回去有危险,就送我回来的。”
她机灵地眨了眨眼睛,试探道,“阿姨,你不会生气吧。”
“没有……”温远青笑了起来,露出脸颊旁边好看的酒窝。
只是,那笑意看着似乎有点虚。
“那这样的话,现在回去恐怕也要漏掉一节晚自习,就在家自习吧。”
温远青笑意敛了敛,看向楮知白,“我找辅导班老师要了几套押题卷子,在你桌上,做完再对答案。”
几套卷子……
姜茸咽了咽口水,偷瞄看了眼楮知白,他似乎习以为常,淡声应了下来。
几分钟后,三人分道扬镳。
楮知白回到家里,将钥匙挂在墙上,踩在换鞋地毯上,目光在四周环视一圈。
一枚晶莹的东西在黑暗下闪闪发亮。
是一颗贝壳袖扣。
四周雕刻着素雅的花纹,一颗珍珠镶嵌正中心,看着古雅高贵。
他敛下眉眼,将袖扣放回原处。
思绪沉沉浮浮,笔尖停顿在空白的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出了几道歪歪曲曲的线段。
像一条条扭曲的毛毛虫。
咚咚咚——
轻快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有节奏的两短一长。
姜茸在门后歪着头,露出一张圆圆的脸蛋,眼睛如月牙般弯起来。
活脱脱像樱桃小丸子。
“哥哥,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