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顿,本欲说出口的话在嘴角转了个弯,“尽说些孩子话。”
云枝也并未将他这句话往心里去。
垂着头替他整理好榻上的薄毯,错过了他在一旁望向她的深邃眼神。
“雪下得这么大,你晨起可还会每日去王侍郎府上?”
“嗯,”云枝刚答应之后顿觉不对,“阿兄怎么知道我每日要去舒温阿兄府上?”
他却镇定如常,“你同程家娘子每日闲聊,却不知我这府上处处都是眼线。”
云枝莞尔一笑,并不觉得他这话无理,“原来武将家里是这般模样的,可真新鲜,那咱们屋里谈话也会被人记录不成?”
独孤及信神色温柔,“这自然不会。”
云枝看他榻上摆着一摞杂记,便又问道,“很有趣么,好似已经看过好几簿了。”
她在家中看书很杂,这几本倒是从未听说过。
“临南一战时自那边收来的,都是些异族人的风貌,颇有些趣致。”
云枝接来翻了几页,“从前在宜园里,阿爷可从不叫你们看这类杂书,好几次我都是拜托几位阿兄替我找来,再悄悄塞给我来看。”
“可不,你却从不曾拜托我——”
云枝闻言一愣,“你是大师兄,瞧你便像瞧着我阿爷,我哪里敢。”
在她心里,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形象,令他失笑。
“日后不会了,你想要什么都告诉我,我都买来。”
还有这样的好事,“那这几本我要带走。”
“这却不行,”他伸手按住一摞书本,故意同她玩笑,“我正被官家责令在府上思过,这几本还要用来打发时间。”
“嘁——”
云枝冷了冷脸,倒确实感受到他同从前不同了。
足待了一个时辰,云枝这才从国公府告辞,今日还未来得及去舒温阿兄府上,她披好斗篷匆匆离去。
独孤及信怕她路上出事,另拨了人手前去护送,云枝一边走一边想着独孤及信的话。
他如今这般好相处,跟从前实在不同,竟还会同他玩笑。她可是听说,阿兄在军中也是铁面阎罗,是谁的面子都不给得。
云枝想事情入了迷,脚下一滑差点跌到一旁,身边的小将眼疾手快,立刻将她扶正站好。
她吓了一跳,幸好有惊无险,正要向那小将道谢。不知为何,忽而想到阿兄提起府上眼线极多的事,表情麻木下来。
既然他对府上之事洞察,为何又会生出朗越偷情之事。
被她和程西约直接撞破之后,甚至闹大到官家面前。
那小将见她愣在原地,以为刚才自己动作粗鲁,“娘子吓着了?”
云枝缓过神来连连摆手,“不——不是。”
可他将兵权缴了,爵位降了,分明又是大受其害,竟叫人琢磨不透了。
她疾走几步,又突然转身瞧了瞧隐藏在漫天雪景之中的工字殿。她忽而觉得,今日似乎来错了。
大雪渐成小雪,不似才从国公府出来之时那般,好歹路上行进能瞧得见前路,也有零散孩童出来踩着雪玩儿。
云枝在车上摇摇晃晃,手炉里的炭火已经不甚暖和了,她紧了紧身上斗篷,盘算着若是回去的及时,不若叫阿娘炖些锅子来吃。
复行了一刻,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云枝开了窗子去瞧,见已经到了侍郎府门外,便探出身子下了马车。
王舒温的娘子姜氏,闺名姜浣,如今身孕近九月,按时间掐算再不过十几日便要临盆。王舒温如今收押狱中,戚府上早早便为她预备着接生的一应人手和物件。
大娘子是想将人接到戚家照顾的,只是姜浣哥嫂来信说要进京陪产,此事便暂时搁置到一边去了。
“云娘子安。”
云枝给接她的丫头点了点头,“今日有事出了趟门,是我耽误了。”
“娘子这样的天气还不忘前来,咱们等些时间不算什么,”那丫头笑着说,“不过后几日云娘子便能歇歇了,姜娘子的阿兄和嫂子进了京,现下正守着姜娘子呢。”
云枝一听也舒了口气,“有自家人在多少心里安然,我这虽每日前来,实际心里一直提着气,生怕没顾好这边。”
侍郎府邸乃是前朝一员外的别院,位置有些偏远,大小也局促了些。不过只王舒温夫妻二人居住,那是足够。王舒温家族从前尚还算是大族,到他这辈早已落败,嫂嫂也只是当地县令之女,二人能置办下这样的宅院实属不易。
遥想王舒温乃是当年京试榜眼,一时风头无两,彼时榜下捉婿之人还打破了阿兄的头。刑部程尚书更是为他介绍一段良缘,可阿兄当日便捂着脑袋回了乡,半刻不敢停留的上姜家求了亲。
云枝一路瞧着他们成婚生子,恩爱有加,十足是一对叫众人艳羡的眷侣。
如今出了这事,还是因阿爷失算将他拖下了水,云枝为了兄长阿爷几个不分心,也万不能叫嫂嫂出事。
她才入前厅,果然见厅内坐着姜娘子及其哥嫂三人。
姜娘子见是她来,便撑着身子站起来,云枝赶忙上前扶了一扶,“还拘着那些虚礼做什么,都是自己人了。”
云枝瞧着对面陌生的两张面孔,都吃着茶冲她笑着点头,“这二位便是姜家阿兄和阿嫂吧?”
姜娘子身子重,原本朝着云枝的身子一点一点挪到哥嫂那边,“是呢,今日才到罢了。”
这倒巧了,云枝也替她放了心,“有家里人在,阿嫂也能放心些,原本我阿娘说是要来陪产,如今倒用不上了。”
云枝只管活跃气氛,那姜家哥嫂想必见了生人都有些放不开,只是笑笑,并不怎么接话。
“那产婆可到了府上?我阿娘嘱咐,说是这几日便不要叫人回去了,防着哪一日突然破了水。”
那姜家嫂嫂却忽然接过话头,“产婆有我们姜家从家里带出来得,做事稳健,便不用戚府上劳心了。”
姜浣一时有些为难,“他们来后,那产婆已经叫辞了。”
云枝一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样大的雪,就这么叫人走了?”
“嗨,咱们是给足了钱的,那婆子走前可是欢天喜地的。”
他们是一家人,也由不得云枝这外人多置喙,“姜家的产婆可是个厉害的?”
“娘子还未出阁,不知这用人用熟的道理,我连生三胎,可都是她帮得手。”
云枝低头沉思了下,“既然人都走了,有熟人在是再好不过的。到时若要帮忙,宫里的良医也只一街之外,也不慌乱。”
她仔细瞧着姜家哥嫂二人,果然那嫂嫂又要来辩,“良医是给郎君瞧病的,哪里有给娘子接生的道理。”
“姜家嫂嫂却不知,这良医是给宫里贵人接生的,乃是——世代行医的娘子。”
姜家哥哥便将她娘子扯了一把,叫她莫再多说了。
云枝顿时明白了东西,再回身看去,姜浣身边的丫头也颇有些陌生,“娘子身边换了人,这位妹妹有些脸生。”
姜浣的脸色不太好看,有些虚弱地道,“是从姜家来得,我做姑娘时曾伺候过我。”
那便也是这哥嫂二人带来得了。
这二人打得什么主意,云枝大概也能猜到。
她向窗外瞅了瞅,方才秦国公府带来得一队人马还在偏厅候着,是要确保她平安到戚府之后才会去复命的。
她捏了捏姜娘子的手心,给了她一个示意,“大师兄正为舒温阿兄在外奔走,又怕今年这年景不好,府上没个主事的郎君,若是遭了贼便不好了。”
她给姜娘子指了指外面执戟的一众小将,“这是大师兄为你挑得守卫,个个都是在临南一战中军功彪炳的先锋军。有他们守着,你一声令下便能叫人人头落地。”
这群人可先留在这里行便宜之事,待她回了戚家同爷娘说了,再去寻些人来不迟。
姜浣一愣,便也明白云枝的意思,她气色仿佛都好看了一些,“大师兄是御前红人,还能挂念我这点小事,叫我内心不安。”
云枝斜眼已经瞧见,姜家哥哥喝水的手已经有些颤抖,倒是那姜家嫂嫂有几分本事,愈发坐正了些。
“我今日来迟,便是因先去了秦国公府才慢了,他贵人事忙,但还顾念着师兄弟情谊。”
姜家哥嫂只是知道京城贵人多,家里有王舒温这个妹婿已觉得尊贵不凡了,跟那些个有爵之家哪敢有什么牵扯。如今不知妹婿何时认识了这样的贵人,竟然还是个国公爷,这若行差踏错不知是不是真要掉脑袋。
那姜家嫂嫂却道,“国公虽尊贵,可也没有在师弟府上喊打喊杀的道理,凡事还需按着规矩来,云娘子说是不是?”
“有规矩时自然是按规矩来,可若是没了规矩,他们武将可就只按着手中的家伙来了。”
姜家嫂嫂在乡间也是唇枪舌剑一把好手,不想进了京居然碰上个小娘子,牙尖嘴利不说还有些吓人的真东西。
她顺了顺气,装作和颜悦色之状,“雪天路滑,咱们府上便不多留云娘子了,待小妹生产后,再到府上报喜。”
云枝也有此意,她在这里一直待着反倒耽误,不如先回府同阿娘商议个主意出来。
她刚说告辞,姜浣却死死抓住云枝的手不肯放下。
再顺着姜浣视线落下,却见一摊清水样的东西顺着小腿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