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女闺秀踌躇满志要改装
戴春风回到明德宫的时候,薛放正陪着嘉宁帝一道看礼部的奏本。嘉宁帝凡事喜欢尽早预备,可巧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苗洞明最擅长琢磨人心,早早将天子祭拜列祖列宗的事宜拟好了章程,特赶在年前来请嘉宁帝定夺。
嘉宁帝乐得苗洞明办事妥帖,运起笔来批阅奏章都觉得格外顺畅,“苗洞明是个聪明人,懂得规矩,且很会讨巧。”
“说到这规矩,”嘉宁帝略一抬眼,就瞧见戴春风鬼鬼祟祟地猫在暖阁门口,“你才去探望过姚疏,今儿又打发他上姚家做什么?”
薛放知道胡诌理由乃是大忌,心中暗骂戴春风真是蠢材一个,面上却还得端出一副淡定神情来,甚至和颜悦色地抬手招呼他,“你进来回话,照实说。”
戴春风要是还参不透皇太孙殿下话中的深意,那他就可以趁早卷铺盖滚蛋了。
暖阁里两位祖宗都得罪不起,他也来不及细想,先拣了几句不妨事的讲,“奴婢今日奉殿下之命去姚府,是为送一只鎏金古铜花瓶给姚大学士,冬日里用铜瓶插梅赏玩是最合适不过的。”
“孙儿此番送铜瓶其实是为了向老师赔个不是。”薛放接过话,谨慎地斟酌着措辞,把当日的情形叙述一遍。生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叫嘉宁帝发现他私下里见到了姚疏的孙女还念念不忘。
幸而嘉宁帝只是叫戴春风先出去,然后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姚疏先是臣子,而后才是你的老师。恩威并施,德刑并行,方为驭臣之道。”
候着薛放出了暖阁,戴春风这才松一口气,心想今后可得供好了这位祖宗,决不能再出纰漏。
正思忖着,他祖宗发话了,可这问题却没头没脑的,甚至还有些,不太合乎礼数。
祖宗问:“姚姑娘的话讲得如何?”
这是个什么问题?!亏他还专门仔细地观察了姚三姑娘的长相和仪态!
戴春风硬生生地把嗓子眼跟前那句“姚姑娘清秀温婉,娴雅端庄”咽回肚里,又搜肠刮肚地憋出一句“姚姑娘礼数周全,叩首谢恩举止从容,不愧为大学士府上的闺秀”。
祖宗却似乎并不满意,皱着眉往远处踱了几步,末了突然脚下一顿,瞪圆了一双眼睛问道:“你见到姚姑娘的时候,可曾有听到什么声响?”
完了完了,这皇太孙殿下的差自己是真的当不了了。戴春风现下已经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那姚三姑娘莲步轻移,极为优雅庄重,她稳稳当当地俯身叩拜,钗环声更是几不可闻。
皇太孙殿下究竟想要自己听见什么?
“铃铛!”祖宗终于跟他急了,“我问你,可有听见铃铛的响声?”
“奴婢并未听到……”他哆哆嗦嗦地,回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小了。都说皇太孙和气,可这位祖宗的心有时比天上的云彩还飘忽不定,难琢磨得很。
薛放打量着戴春风这副委屈可怜的模样,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没听见就没听见,你下去吧。”
红鸾接过月仙怀里厚厚的一叠书册,扭头朝着藏书阁门口嚷道:“叫你下去,你还杵在这里,莫不是存心装听不见?!”
要说今日还有谁比明德宫的戴春风更倒霉,那定然是姚府三夫人身边的当归。
张氏要她学着打理庶务,月仙自是不肯,纵着红鸾一顿撒泼赶走了当归。
决心代替阿栩而活,自然也要代阿栩念书考官。她亏欠阿栩太多,恐怕一生都还不完,若能得个一官半职撑撑姚家的门楣,至少也算还了父母和祖父母的养育之恩。
印象里,有本讲奇人轶事的书,写到过女子改装参加科考的故事,她埋头翻找,终于寻到那篇《荀娘传》。
据说大彰太宗皇帝在位时,曾有一位才女荀娘乔装上京赴试,考下了举人功名。
她的未婚夫不肯善罢甘休,此人虽名郑仁,却是个伪君子,一路追到京城,控诉荀娘悔婚欺君两重罪状,却只字不提自己如何哄骗荀父定下婚约。
幸而太宗赦免了她的欺君之罪,又特封荀娘为七品孺人。
可惜女子身份被揭穿,荀娘从此再无考试做官的可能。太宗皇帝只是重新为她和郑仁赐婚,便叫二人回乡去了。一介才女困于内宅,当真可惜可叹!
不过,既然荀娘能瞒过搜检官,她又如何不能?
忽有短促的“笃笃”声响起,是绿莺刚从姚娟处回来,屈指轻叩桌案,继而征询地望向她,“三姑娘问,皇太孙殿下赏的那只铜瓶,可要给您送来?”
皇太孙。
在这个节骨眼听到“罪魁祸首”的名号,比平时更叫她恼怒三分。月仙板起脸,罕见地没有写字条,冲着绿莺脱口而出:“不必了!”
含混又喑哑的声音骤然打破屋内的平和,月仙怔愣片刻,猛地转过身去背对二人——她害怕看到她们眼中的同情。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红鸾率先回过神来安慰她,“姑娘,姑娘!您别伤心,您方才说得很清楚,真的!”
等月仙的声音真正恢复如寻常人一般,已是嘉宁二十七年春天。
说是常人,实则根本不是小姑娘应有的柔美婉转,反而低沉冷冽,更像男子几分。
她也不介意,坦然地迎着红鸾绿莺惋惜的目光,摊开手,“两位好姑娘,本公子的新衣何在?”
这两个月可把绿莺和红鸾累得够呛,买布料,学裁剪,量体型,制成衣,竟也叫她们赶出一件像模像样的直裰。
月仙换上直裰,束好发,戴上自己用腊梅花枝削成的发簪,饶有兴致地对着铜镜端详。
红鸾都看得呆住了,“以前总说小公子生得好看,今日见姑娘做男子打扮,模样竟比小公子还要俊俏几分……”
月仙抻了抻前襟,整理出一个挺括的弧度,“那是自然,原本我同阿栩长得就相像!”
姚疏推开藏书阁的门,瞧见窗下少年躬身伏案笔走龙蛇,只再多望一眼,就被惊得失了神。
阿栩如果没有生病,一定是这般模样……
照月仙的性子,今日此举也绝非一时兴起,这丫头,什么时候竟也学会了借一身装扮来明志……
圣人云,有教无类,后又提出因材施教。也许自己也当真不该扼杀她的天资和才华,她分明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材料!
他叹一口气,纵然猜到个大概,还是谨慎地向她确认,“月儿这是?”
月仙毫不犹豫地跪下,“阿栩如今是受我连累、替我生病。那便也由我来替阿栩,走他原本该走的路。”
若论天资,几个孩子里无人能及月仙。姚疏自己也为此惋惜过无数次,为何老天将月仙生得如此聪慧,却偏是女儿身。
垂头端详孙女的脸,月仙和阿栩着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月仙束了发,乍一看过去,可不活脱脱就是阿栩。
姚疏见她神情坚决,知道拦也没用,“我若不允,只怕令你抱憾余生。既如此,不妨尽力一试,若能考过乡试,这条路便由你走下去。”
至于欺君之罪……姚疏扪心自问,他为官近三十载,犯下的欺君之罪早已数不胜数,倒也不差这一桩。
更何况,是嘉宁帝决意用太孙妃之位设局,又以姚家为靶,想要荡平皇太孙的前路,最终却害苦了月仙和阿栩。便是为着这一条,这对祖孙也是最不能怪罪月仙欺君的人。
于私,今上祖孙愧对姚家在先。于公,他姚疏在大彰文人士子之中素有声望,嘉宁帝和皇太孙,等闲动他不得。
但此事到底不宜张扬,月仙若以后真的入仕,知情人当然是越少越好,因此姚疏只知会了姚岚夫妇并自己夫人孙氏。
姚岚有点迟疑,“阿岑还在凌州,等她回来可要告诉一声?”
姚疏想了想,“先瞒着吧。她被皇上赐婚已是痛苦万分,又何必再为月仙悬心。”
月仙同这位小姑姑并不很亲近,因为姚岑是在凌州的外祖家长大的。
当年姚疏外放芸州,山高路远,担心幺女不堪长途跋涉,遂将姚岑送去凌州,由外祖孙家代为照拂。
姚岑十五岁回到京城,但动辄就往凌州外祖家跑,每年的正旦都在凌州过。也因此,月仙每年春天都能收到姚岑从凌州带来的礼物,凌州的折扇和绢花,皆比京中制式精致不知多少倍。
今年也不例外,姚岑在凌州过了出嫁前最后一个正旦节,足足拖延到三月才不情不愿地回京城备嫁。
于是乎,月仙最后一次作为姚家五姑娘出现在众人面前,便是嘉宁二十七年暮春,姚岑出嫁的那一天。
姚岑强颜欢笑,连带着整个姚府的喜气也是疏疏淡淡的,倒是平郡王府热闹非凡,世子薛敢昂首阔步,脸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月仙虽不明白其中缘由,却看得出姚岑的不快,加之她也不爱凑热闹,等着小姑姑被世子接走了,便领了红鸾绿莺几个一起拾掇箱笼。
和阿栩换身份须得掩人耳目,明照院虽说只有正厅拿来供仆妇们回事,但终究人来人往,有被发现的隐患。她打点了些常用的物件,索性搬去藏书阁的空房间去住。
正赶上她的姨母张素元受外祖父母所托,携弟子几名从芸州而来,带了上百种药材要为阿栩解毒。家下一合计,干脆帮张素元在城西置办了宅院,把阿栩送过去医治,对外只说是月仙旧病复发。
阿栩被送走的前一日,月仙一早就抱着书卷去了小佛堂,在里面守了阿栩一整天。
只为等阿栩醒来那短短的几瞬,容她告知祖父的决定,再问上一句:“可怨我?”
阿栩气若游丝,“这不是姐姐的错。”
他轻声絮叨,“姐姐帮阿栩考个状元郎,等我病好了,直接就当翰林官,岂不美哉?”
她破涕为笑,抽噎着又吸了两下鼻子。阿栩明明是弟弟,哄起她来反倒像哥哥。
月仙伸出手,小指郑重其事地勾上他的,“好,阿栩到医馆要听素元姨母的话,乖乖地养病。我会好好念书,一定替你考到状元。”
阿栩没应声,方才强打起精神来宽慰她,这会子实在撑不住,两丛眼睫耷拉下来,已然是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荀娘传是我杜撰的。
这章增加了阿栩和月仙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