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一天回到家后,许承志问起她去哪儿了,她也只说自己去咖啡店自习。许承志之后也没再追问。
许南枝放下挎包后就扑到床上。
窗扇大开着,晚间微凉的春风从外面灌进来,把橘猫图案的窗帘吹得高高的。
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看到顾孟舟不久前发过来的三十五元的红包,随即转给了裴禅。
裴禅可能比较闲吧,很快就给她打过来了回复:【?】
许南枝原本已经打出了“顾孟舟”三个字,但又觉得没有必要前因后果说得那么清楚,最后改成【客人直接微信支付的。结账的机子关了。】发了出去。
裴禅过了几秒发过回复:【收到了。】
许南枝又发了个笑脸过去,点进裴禅的头像把备注改成了裴老板。
夏末的夜晚很安静,在咖啡厅站了一天她现在只觉得腰酸背痛的。许南枝静静地平躺了一会儿,须臾侧过身又点开了和顾孟舟的微信对话框。
楼下的小孩不知道在阳台上吵嚷着什么,可能是在打游戏吧,first blood的语音提示音隔着窗帘传进来,还有母亲追在屁股后的声音:“懒蛋,作业写完了没有就开始玩!?”
雀鸟在窗外的果藤上叽叽喳喳地叫唤着。窗外打起了雷,很快就落了阵雨。
许南枝把脸埋进羽绒枕里闭目养神。
她还没有脱下外衣,整个房间里都是他的气味。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见到顾孟舟的时刻。
那也是一个下雨天。
那个时候,钟小夏和许承志还没有离婚。许承志是作为赘婿入赘到他们家的,一家三口一起住在一个高级公寓里,楼下的灌木郁郁葱葱,常年别人打扫成好看的形状。
夏天的时候,许南枝总是喜欢抱着西瓜坐在窗前等雨,或者是飞奔到楼下,边跑边喊着钟小夏要把小猫带出来玩。每到这个时候,钟小夏都会摸着她的头喊她“傻蛋”。
......
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个下雨天了,她朝钟小夏哭闹着要下楼玩水。
钟小夏看着窗外的阵雨,戳了戳她皱起来的小眉头:“不可以哦!小枝想下去的话必须穿雨鞋。”
许南枝讨厌雨鞋闷热潮湿的感觉,无理取闹着就是想穿着拖鞋下楼。
许承志那个时候不知道从什么鬼地方跑出来的,一把把她抱起到空中,揣着她跑出门,嘴上大喊着:“爸爸带着你逃跑喽!”
门关起的瞬间,还伴随着钟小夏哭笑不得的声音:“真是两个长不大的。”
许承志抱着她跑到院外找蜗牛。
许南枝一个人穿着拖鞋跑在前面,许承志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跟着。
在那个下雨天,许南枝在小区外的报社旁撞见了被围在墙角上打得嘴角流血的顾孟舟。
那时落雨的天空沉闷极了,视角里雾蒙蒙的,稀稀拉拉的一片零碎响。路上湿湿滑滑,在路灯的照射下像鱼鳞似的泛着荧光。
男孩被围堵在角落里,倔强地挺直着身子,雨水顺着他前额的碎发滚落下来,被稀释的血滴在他白色的校服上,晕开成一片。
比他整整高过一头的男生用棍子狠狠地顶在他的肚子上,男孩被顶得恶心地犯呕,但眼里仍满是坚定和不屈,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嘲讽的讥笑。
许南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摔碎了手里的蜗牛壳,张开手臂哇的就哭了出来,大喊着要找爸爸。
好在那时风雨中一辆劳斯莱斯疾驰而过,在墙角边猛地停下,脏水顿时捡了外围的男生们一身,手上棍棒交加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穿着睡衣的女人领着保镖从车上跑了下来,围殴的男生们顿时作鸟兽散。
许承志听到她的声音后,急匆匆地赶来,一把抓起她抱在怀里,不想让她看这些暴力的东西,很快就带着她离开了。
她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女人惊慌失措地喊他“阿舟”,而男孩眼底的轻狂分外耀眼。
第二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她已经上了六年级。
那时父母闹离婚闹得很凶,她劝架的时候被许承志迁怒,脸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父母吵得正凶,谁都顾不上管她,许南枝捂着肿胀的脸蛋一个人委屈地跑出家门,跑到新楼盘的空地上抱头痛哭。
那时天空下着绵绵的雨,她翘掉了课外辅导班,一个人躲到不远处新开发楼盘的空地上。彼时永嘉A港的高档公寓才刚刚开始兴建,空地上尚荒无人烟。
下着雨,她在空地上也无处可去。
天渐渐暗了下来,她走上地基搭建而成的石台,双手捂着红肿的脸蹲下。
身上单薄的春秋季睡衣已被淋得湿透,好像在水里洗过一遍,被风吹在身上更冷了。
尽管她极力忍着不哭,但瘦弱的脊背还是不争气地开始在冷风中猛烈地抽搐起来。越想越觉得委屈,咸湿的泪水顺着脸颊的轮廓流下。雨水和泪水淌在一起。
......
那年穿过空地的风好像有穿透人心的能力。
她一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跪坐在那里,过了很久。
看不到尽头的生活,父亲母亲的争吵、离婚。她从小被宠爱着长大,从来没有想过当初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场面,竟然会重现在自己身上。
然而,就在那样狼狈的场合,她再一次见到了顾孟舟。
“你大雨天在这里干嘛?”
声音自身后传来,拖腔带调。少年音,但是带着成年人才有的沙哑,好像砂石一样。
许南枝回过头,地基的边沿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了人,顾孟舟站在雨中,湿透的白色校服衬衫隐隐衬出肌肉的形状,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流下,带着几分痞痞的味道。
他的脸上像之前一样带着伤,衬衫被撕扯得有些凌乱,似乎刚刚打过一架。
“......”许南枝从石台上退下来,随便想了个借口,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出门忘带伞了......”
莫名地,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现在糟糕的样子。
顾孟舟看破不说破,盯着她脸上的淤肿看了一会儿,目光上移对上她的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嗯。”
许南枝:“?”
顾孟舟静悄悄地在她身边坐下。
青春期的男生身上总是带着一些温度,当他坐下的时候,许南枝感觉湿冷的雨水中好像有一个火炉靠近了她。
顾孟舟嗓音清冽寡淡:“我也忘带了。”
她几次想开口和他说话,但他的脑门上大大地写着“莫挨老子”四个大字。
尽管如此,许南枝那时候依旧从他的冷漠中读出了某种善意,类似于陪伴这样的东西,在雨中互相舔舐伤口。
窗外突地响起了一阵惊雷。
许南枝回过神,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顿了几秒,才点进顾孟舟的微信备注继续修改。
她在备注那一栏里缓缓打出一个“顾”字,盯着思索了几秒,很快就又删掉。
单字可能显得有些太亲密了。
G M Z?
有点明显。
再删掉。
最后,她干脆直接打了个大写的A上去。
这样在通讯录里找名字应该会很好找。
许南枝点了保存。
然而,顾孟舟就像在她家安了监控似的,在她改好备注的下一秒。
【A】点赞了你的朋友圈。
黑暗的房间里,许南枝像是被洞悉到心思似的,心脏突突地跳了几下。
顾孟舟点赞的是她上次和周星晚宋子清一起吃烤串的时候拍的那张照片。
她还开了定位:酒吧街“五年高烤三年模拟”烧烤店。
许南枝手里抱着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她晕晕乎乎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暗沉下来,窗帘没有拉,孤冷的天空阴沉沉的,窗帘半遮的房间暗暗地透着光。
许南枝被窗外的喧嚣吵醒,迷迷糊糊地点起灯。
她睡眠一直不好,尤其是这样的大阴天。
方才的梦境已然记不清情节,可是未消的紧张感仍牵动着她的胸口,一阵大喘气。
许南枝恹恹地坐起身。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夜晚气温已经降得很低了。她一边揉了揉头发,一边走向衣架,飞快地套上了一条长款的凯蒂猫睡衣在身上。
她醒来的时候才不到凌晨一点。
方才梦境的余韵尤在,许南枝仰面躺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却再也睡不着,她披上外套,从床上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水。
许南枝默不吱声地拿起热水壶往凉杯里倒了点水,心绪依旧没有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她微微抿了口水。
莹白色的月光铺在地上,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思绪却不自觉地渐渐开始神游。
那时她正在上初一,正值考试周结束没多久,大家刚刚结束了没日没夜的复习,许南枝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
天色大暗,她拖着疲惫的步子爬上楼梯,却看到走道里两个男生在等她。
其中一个她认识,是同校臭名昭著的校霸,因为她考试没给自己传答案就和班主任污蔑她偷东西,结果污蔑不成反被安排抄了十遍课文。
好像后来还被人告发考试作弊,回家后被父亲打得老惨了。
看两个人的架势完全不像是来聊天,倒像是来寻仇的。
许南枝没犹豫分秒,转过身便要往楼下跑,但男生已经伸手揪住了她的头发。
男生的手劲儿很大,她被拽得几乎都要仰头歪倒在楼梯上,胳膊勉强撑着身侧的墙才刚刚好站稳。
老旧的廊灯照的他的脸青灰,显得有几分暴戾,男生骂骂咧咧地低吼了一句:“特么就是你告的老子作弊是不是?”
许南枝真是感觉一个屎盆子好巧不巧砸自己头上了,她根本没这么闲去告状好吧。
她原本打算无视挑衅找个机会逃脱,可是被男生死死地摁着肩膀抵在墙上,根本动弹不得,只好解释道:“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男生根本认定了告状的就是她,完全不听人说话。发泄间,他手上的劲儿更大了,掐着她的脸。许南枝感觉自己的牙床和口腔都肿胀了起来,疼的发出一阵闷哼。
“贱货!害得老子还得去参加什么狗逼家长会挨打!你特么哼哼唧唧个屁!”
许南枝被掐得整个人懵懵的,脸生疼,生理性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一句话也编排不出来。
可能是她的沉默激怒了对方,男生扼住她脸蛋的力气更大了,骨感的手青筋暴起,许南枝被吓了一跳,呼吸也变得吃力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抓起手里的书包朝男人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男生往后退了几步,捂着脸啐了口唾沫,骂道:“草。”
许南枝顾不上回头,飞奔下楼想要逃离身后的两个人。
只要出了居民楼很快就可以跑到街道了。
她整个大脑此时就好像被水泥封浆,耳边里嗡嗡簌簌的噪音不断。她一门心思地逃离,也没注意到前方街道上有人,一头撞进了那人的怀里。
“不好意思!”许南枝略带哭腔地惊叫一声,在看清楚对方是谁后,飞速地从顾孟舟的身上弹开。
他们之前见过,是那个下雨天在空地上满脸写着“莫挨老子”的男生。
顾孟舟走在路上好好地被人撞了个满怀,有些嫌弃地眉睫微皱,刚想说些什么,可余光却看到身后追上来的两人,哑了声,最后目光又退回到她身上。
傍晚光线很暗,但是许南枝脸上的掐痕却异常明显。许南枝抬头懵懵地看向他,整张脸已经开始慢慢泛红肿胀,甚至都能看到皮肤下胀大的血管。
身后的人马上就要追过来了,许南枝又仓促地重复了一遍:“抱歉撞到你。”
说完这句话她便要往别处跑开,可是顾孟舟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又捞了回来。
“你的脸怎么了。”
顾孟舟话锋急转,原本冷淡的脸色终于掀起了微小的波澜,眼神中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寒凉乖戾。许南枝醒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慌忙地挡住了脸。
“被谁——”
“许南枝,我草特么还有外援?”男生咆哮着从楼道里走出来,看到她一旁的顾孟舟后嘲弄道,“还挺牛逼,找个男的还找外校——”
顾孟舟没等他继续说完,已经一个箭步冲到楼梯口,一脚重重地踢在男生的小腹上,“哼哼唧唧个屁。”
男生哀嚎着倒下,嘴里却还是不依不饶地说着不干净的话。
顾孟舟听着烦躁,把男生从地上抓起来摁在墙上,抡起拳头就要打过去,许南枝没想到他战斗力这么强,吓得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可以了!可以了!!”
顾孟舟的手松了一松,男生捂着肚子倒在楼道冰冷的地面上。
“跟我过来。”顾孟舟盯着男生看了一会儿,拽住许南枝的袖子拉着她向外走去。
“可是他——“
“他什么?”许南枝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严肃的表情,“大老爷们踹一脚死不了。”
许南枝站在原地没有动,害怕摊上事。
“许南枝,”顾孟舟生硬地打断了她的思虑,语气间有些窝火但却非常克制,“过来。”
许南枝原本还在愁着她这到底是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突然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眨了眨眼睛,愁绪退散了好多:“嗳?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呀!?”
“他刚刚不是说了吗。”顾孟舟懒得搭理她。
许南枝怕他很快走远,也顾不上身后哼哼唧唧的男生,立刻追上去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这样不公平,你帮了我,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们之前还见过面,这次算第二次了。”
顾孟舟没搭理她径直沿着街道往前走,任由她在身后胡闹,过了好久,似乎是嫌她烦,才冷冰冰道:“周子页。”
顾孟舟。
页子舟。偏旁各取一半。
周子页。
他家破事一堆,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
许南枝真信了,蹦蹦跳跳,眼底真诚:“周子页。这个名字好好听!“
顾孟舟莫名有些不爽。白白便宜这个叫周子页的小子了。
许南枝说完从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汉密瓜味的水果糖递给他,自己也剥开往嘴里塞了一颗:“那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谁跟你是朋友。我不认识这么蠢的朋友。”顾孟舟把糖揣进口袋里,没看她。
许南枝抗议道:“我不蠢,我这回考了班里第一呢。”
“那也蠢。”顾孟舟冷漠得一视同仁,可声音却比往日轻快许多。
一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部分都是许南枝自己一个人贡献的话题,顾孟舟只负责在一旁一句一句地回应。
傍晚的风很凉,但吹在火辣辣的脸上却异常舒爽。
路过一家药店的时候,顾孟舟把许南枝留在门外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几分钟后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袋药。
“好了记得给我报销。我特穷。”
顾孟舟的话听起来欠欠的,许南枝迷迷糊糊地接过袋子,“哦”了一声。
过了几秒。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谢谢你哦,周子页。”
顾孟舟闭麦,突然有点后悔自己闲得没事儿干玩什么cosplay。
许南枝屁颠屁颠地跟着他,顾孟舟懒得管,任由她跟在自己身后,从药店折返回来两个人继续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A:睡了么?】
屏幕显示A发送过来一条语音。
顾孟舟懒散的声音从手机的听筒里幽幽地传来,带着酒醉后的低哑和微醺,在空荡的房间里闷闷地回响着,就好像伏在她耳边说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