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员外果然如他所言,带妻女过来赴宴。他年过半百,仅有一女养在膝下,爱若珍宝,小名阿宝。
庄绍宗跟在父亲身侧,看见了曹家一行。曹员外风度儒雅,曹太太温柔可亲,曹小姐则带着幕离,只瞧见鹅黄色褙子与象牙白纱裙。
两家寒暄了几句,庄进请曹家往院里走,阿宝与庄绍宗并列跟在身后。
庄绍宗听到一声轻咳,下意识转头,与掀开幕离转头掩唇咳嗽的曹小姐四目相对。
庄绍宗的心脏漏跳一瞬,只见曹小姐颜色娟丽无双,眼波流慧,嫣然一笑,更是动人心弦。
庄绍宗忙回了神,再抬头,那少女已将幕离放下,走到前面,留给他一个窈窕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
庄进领着这一家子往院里引着,路过雇的厨子搭的露台天灶台旁,对切菜的族侄媳妇阿玉,说:“琮媳妇,你带你曹婶娘和曹家妹子去你婶娘那里。”
阿玉忙应了,放下刀,净了手,解开围裙,笑着对曹母和曹员外的女儿阿宝,道:“婶娘,妹子,你们这边去请,小心脚下。”
今日庄家只宴请亲朋,随意许多,雇了厨子,在前院搭灶台做饭炒菜熬汤。
帮衬的年轻媳妇和婶子们一边切菜,一边说笑,小孩在院里跑来跑去。
地上湿漉漉的,勾起些许泥泞,隐隐有几片碎菜叶子。曹阿宝提起裙角,幕离下的嘴角撇着,嫌弃不已。
她余光瞥见绣着莲花的绣鞋,染了水和泥,又添上几分不悦。
阿玉将人带到后厅,里面做了一屋子的妇人、媳妇和小姑娘。这都是庄家的亲戚。
沈母见人来,连忙起身,一手携了一个,热情地拉着曹母和阿宝坐下歇息。
阿宝见人的礼节皆好,透过幕离瞥见屋内都是年长的妇人,她一小辈不肯坐下。
曹母状似“嫌弃”地看了眼女儿,又对沈母说:“我这女儿被我惯坏了。屋里都是自家人,不比外人,你把幕离摘下,与姐妹玩去。”
阿宝方才摘了幕离,让丫头拿着,朝沈母福礼,然后安静地站在曹母身后。
沈母赞道:“这才是大家小姐,我们小门小户一个个都站不住。”
沈母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媳妇笑吟吟走来,道:“阿娘,我可听见你说我了。哎呀,这是曹家的妹子,长得真俊,你叫什么名字?”
阿宝笑道:“姐姐好,我叫阿宝。”
“她是我大女儿庄绍兰,乡野人家不通礼数。”沈母笑道。
庄绍兰拉着阿宝往里走,道:“外面这些长辈说话,咱们自个儿玩去。”
阿宝见母亲点头,便跟了庄绍兰进内室。室内果然都是年轻的小姑娘,有说话的、看书的、吃果子的,见了庄绍兰过来问好。
庄绍兰与她们各自介绍了。阿宝貌美,内室所见诸人皆觉容颜粗鄙,除了庄绍兰和一名八九岁叫叶素云的女孩,容貌齐整,举止有度。
庄绍兰要招呼客人,阿宝就坐到叶素云身边。叶素云眉眼秀雅,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书卷气,令人怜之爱之。
为了气氛不至冷凝,阿宝主动与叶素云寒暄起来。谈话中,阿宝得知这叶素云是小庄秀才舅母家的外甥女,随舅母来做客,不禁纳罕。
阿宝又悄悄瞧了几眼叶素云,心中泛起嘀咕,面上与她话起家常,一来二去把叶素云的跟脚都摸透了,顿觉心中舒畅,不禁待叶素云比旁人多了几分亲近。
阿宝自诩她对庄家一些事情的了解说不定比庄家那个小娃娃还多呢。
女眷们在这边说话,阿玉又回到灶上做菜,看到周婶子不讲究,手指头提着一块卤猪肝往嘴里塞,眉头皱起,但没有说话。
一会儿一群小孩过来,围着各自的娘要吃的。这些人忙切了猪肝、猪耳朵、豆腐干等卤货给娃吃,她甚至还见周婶子拿刀切酱驴肉。
驴肉这样的好肉可比猪肝贵上两三倍,阿玉忙道:“周婶子,你仔细切着手,这驴肉是可着人头买的,多一厘都不能。”
“大屋里一盘八两,外面一盘四两,莫让爷们说我们见识短。”
周婶子讪笑:“你这么一说,我不敢切了,哪能盘盘都准?”
阿玉起身将酱驴肉拿来放到自己面前,笑道:“你不敢,我来切。”
周婶子讪笑着塞了一块猪肝给儿子,将人打发走,继续低头切菜。
冷盘装了四荤四素,在席上摊开,年轻小伙开始端菜上桌。
趁着众人吃凉菜的时候,厨子和帮厨们又准备起热菜,四荤四素四汤。
这比村里人家过年吃的还丰盛,帮厨的媳妇婶子都咂舌不已,暗叹这庄家真是发达了。
宴会为庄绍宗为设,他自然坐在屋里的大桌上,上面都是体面人,有曹村长、夏总甲、沈家舅舅沈天明、庄家女婿周国瑞、曹员外、庄进堂兄弟等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庄绍宗的脸几乎笑僵了,端着秀才相公的架子,领着众人的称赞,饭菜都没有好好吃。
庄绍耀那一桌比屋里的大桌随意多了,都是亲近之家的小孩。
庄绍耀身边坐的是舅家表弟沈绍祖。两人同在镇上的私塾读书,关系比旁人更加亲近。
沈绍祖来了庄家,颇为拘谨,庄绍耀说什么,他只是回了什么。
“等你吃完饭,我给你拿样吃的带回去。”庄绍耀悄声道。
沈绍祖低声应了一声,心中暖乎乎的,问:“你课业做完了?”
庄绍耀道:“我还剩下几篇大字没写,等客人走了就去写。你呢?”
沈绍祖笑道:“我昨晚上熬到半夜才写完。”
同桌的大壮先看看庄绍耀,后看看沈绍祖,反复看了半响,满是疑惑,大声问道:“小叔,你和他怎么长得一样啊?”
庄绍耀似乎对这种问题颇为熟悉,一把揽着沈绍祖的肩膀,对大壮道:“哈哈哈,这是我舅家的表弟,外甥肖舅,我们换上一样的衣服就更像了。”
大壮恍然大悟,对沈绍祖叫道:“小表叔,我是小叔的大外甥大壮。”
沈绍祖听了,腼腆地应了声:“大壮。”
一桌小孩见状纷纷介绍起来,热闹不已,直到有人过来上菜,众人才埋头苦吃。
“烧鸡来了!”庄绍耀眼睛尖利,烧鸡刚放下,立马夹了个鸡腿,放到沈绍祖的碗里催促道:“快吃。”
等他再为自己夹肉时,只剩下鸡头,他把鸡头夹来啃着吃。
沈绍祖刚要将鸡腿夹回,庄绍耀就阻止了他,道:“以后还有肥鸭红烧肉酥肉丸子,我就垫垫肚子。”
果然如庄绍耀所言,上了不少荤菜,但小孩也多,平日都吃不到这好的菜,各个哄抢不已,一轮下去连汤都要蘸馒头吃。
沈绍祖渐渐放开,也像庄绍耀一样和众人抢着吃。庄绍耀见状,咧嘴笑起来。
小孩子吃得快,散得快,连最后一道汤都没上,一群人都跑没影了。
庄绍耀和沈绍祖离开坐席,来到后院庄绍耀的房间。他从包袱里掏出一袋雪糖球给沈绍祖,道:“山楂助消化,你吃几颗,晚上多吃些肉。”
沈绍祖接过来,打开递给庄绍耀一颗,自己拈了一颗,然后将雪糖球收起来,打量了周围,看到桌案上的书,问:“我书没带,我用你的书先温习着。”
庄绍耀嘴里嚼着糖球,含糊道:“随便看,大哥写信回来说你的文章比我的有灵气。”
沈绍祖笑起来:“你多看些前人的诗集散文就好了。”
庄绍耀无所谓道:“不提这些了。外面乱哄哄的,我先把大字写了。”两兄弟一人看书,一人写字,远离了前院的喧嚣。
后院女眷吃完饭,有人家远,就要出发了。曹家也是要离开的一员。
方才用饭时,阿宝觑了桌上的饭菜,想起路过厨灶时,看见的油垢厨具以及不齐整的帮厨,一时没有下箸处,但又怕诸人说她娇惯,只拿了馒头配着茶水小口吃着。
沈母见了,热情地为阿宝夹菜。曹母深知女儿挑剔的性子,连忙道歉道:“我这女儿见人少面皮薄,她自己会吃,嫂子你吃你的,不用管她。”
阿宝低着头,默默将沈母给她夹的菜吃了。曹母这才放心,笑着对沈母道:“她平日吃的和猫似的。嫂子你吃你的啊,来,吃这个……”
曹母凡反客为主热情地劝起沈母,沈母领了曹母的好意,道了歉,又到其他桌上劝饭。
饭后,曹员外一家要离开。阿宝找不见自己的幕离,沈母问了一圈,发现幕离被小姑娘们拿去完。
头戴幕离的小女孩见人过来要,忙还给阿宝。
阿宝嫌弃幕离给外人戴了,不想要,于是弯腰接过将幕离戴到小女孩的头上,笑道:“好乖巧的妹妹,你既然喜欢幕离,就拿着玩。”
小女孩的妈妈阿玉见那幕纱是纱罗做的,说什么也不肯要,但阿宝执意要给,曹母又在一旁劝。
最后幕离还是戴在小女孩的头上,小女孩兴奋地跑去给同伴看,幕纱像春风一样抚着她的脸。
曹员外一家三口坐马车走了,留下两封银子和六匹布帛。
客人陆续离开,年轻媳妇和小伙子开始收拾残局。
妇人将剩菜折到木桶里,碗筷杯碟洗干净,小伙子将桌椅板凳装到车上送回赁铺里。
客人都去了,唯有庄绍兰一家并沈家舅舅一家还未离开,帮着沈母打扫屋子,收拾东西,不知不觉太阳西落,晚霞洒满天。
庄绍兰与沈舅母告辞归家,沈母要留过夜,明日再走。但两家都离不了人,沈母只好将稍稍动了的烧鸡红烧肉装好,分别让人带回去吃。
沈母又对二人道:“这两日忙,等过些日子收拾清楚了,我再过去瞧你们。”
庄绍兰笑道:“哪有父母看女儿的道理?娘想我了,我就过来。”
沈母笑骂她一句,道:“就长了一张嘴。”
说罢,她又看向弟妹沈舅母,对她道:“你后日得闲吗?我想过去与爹烧纸上坟报喜。”
沈舅母笑道:“我那日候着大姐过来。”沈母见天色将暮,没有再说,送走两家。
沈母的娘家是镇上开粮铺的,家境富裕,弟弟曾与庄进同窗读书。
庄进屡次科考,直到快四十岁才中了秀才,沈家舅舅考过几次知道才能不在此,就放弃科考接手家中的生意。
如今在镇上住着三进的大院,雇了两个使唤的丫头、一个浆洗婆子,一个厨子、一个车夫,粮铺里还有几个伙计。
沈舅舅与车夫坐在外面,沈舅母、沈绍祖并叶素云三人坐在车厢里。
沈绍祖从怀中取出雪糖球递给沈舅母,道:“阿娘吃这个。”
沈舅母接过来,递给叶素云,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沈绍祖回道:“表哥与我的。”
叶素云拈了一颗,递到沈舅母的嘴边,道:“我说看不见表弟,原来是庄表弟将你带走了。大姑姑家今日人多,姑妈还担忧你来着。”
沈绍祖笑道:“我和表兄一起看书温习。”
沈舅母笑听小儿女说话,下意识咬破糖衣,吃到山楂果肉,顿时酸得摇头道:“太酸了,也就你们小孩子爱吃。”
沈绍祖笑起来,叶素云吃了一颗,觉得酸甜可口。她将油纸包重新包好还给沈绍祖。沈绍祖不要,让叶素云收好。
暮色降临,庄家才将外面的东西收拾好,里面却还是乱遭着呢。
沈母与潘妈抬着折下的剩菜剩饭,往亲近的人家送。
村里的人都不宽裕,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几天吃些荤腥,这些饭菜虽是剩的,但油水不少,口味也不差。大家不仅不嫌弃,反而等着这碗剩菜做饭呢。
回到家中,已是黑透,沈母正急匆匆地去烧饭,忽然厨房亮着光,进去一看原来是庄绍耀在烧火,灶上做饭的是阿玉。
沈母感激道:“阿玉,原来是你,这一日把人忙晕了,幸亏你来帮忙。”
阿玉笑道:“我吃了饭过来看要不要帮忙,发现阿耀正要烧火做饭。我说阿耀年纪又小又是读书人,哪里会做饭,就过来帮衬一把。”
“菜是今日剩下的热了一热,我用今中午剩下的材料煮了一锅素丸子杂菜汤。”
沈母千恩万谢,阿玉见饭做好了,就告辞。沈母苦留不得,包了几块糕点硬让与她带回去。
阿玉离开,沈母将饭菜盛好,问庄绍耀道:“去叫你爹和你二哥出来吃饭。”
庄绍耀应了一声,沈母与鲁妈将饭菜端上桌。鲁妈回到灶上吃,庄家一家四口吃饭。
吃了饭,庄绍耀与庄绍宗一起回到住处休息。
天光暗下,满天繁星,万籁俱静。庄绍宗想起三弟误买的《牡丹亭》来,因说道:“趁着天黑,你把《牡丹亭》给我。”
庄绍耀听了,连忙回屋,拿了书出来,庄绍宗伸手要接,庄绍耀却将书揣在怀中,笑道:“二哥,这是我给你的贺礼,你得要感谢我。”
庄绍宗一听,双手一撂,做势抬脚要走:“你弄错了吧。这是我在帮你,不听你说一声谢谢也就罢了,还要我感谢你?”
“罢了,丢人的不是我,挨打的不是我,那我走了。”
庄绍耀连忙伸手拉住庄绍宗的衣袖,忙不迭地将书塞到二哥的怀中,讪道:“哈哈,给你,二哥。”
庄绍宗将书揣在怀里,哼了一声,回到自己房里。
庄绍耀冲二哥的背影一阵张牙舞爪,才蔫蔫回到屋里睡觉。破了财,还要对人说感谢,真让人郁闷。
《牡丹亭》这样的杂书一向被庄家视为洪水猛兽,庄绍宗从未入手,往日都是听同窗讲述,今晚难免好奇。
他的手仿佛被宝蓝色的书皮烫了下,心中惴惴,那杜丽娘是如何的才情美貌才让柳梦梅不管不顾一路寻行。
庄绍宗的眼前蓦地浮现了那位叫阿宝的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突然狠狠地晃晃脑袋,怎么唐突人家金尊玉贵的小姐?庄绍宗将书压在经书之下,但又拿起来,如此多次。
烛光跳动,与心跳声连成一片。随意翻翻,又有什么干系呢?
庄绍宗说服自己,将书拿出,心跳如鼓地翻开。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①
这一句话撞入庄绍宗的脑子,他情不自禁地看下去。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庄绍宗猛地惊醒过来,忙将书本合上,心脏乱跳。
他这才发觉蜡烛将要燃尽,烛泪顺着烛台一直流到案上,。
“宗儿,宗儿!”门外是母亲的声音。
“娘!你怎么来了?”庄绍宗起身,将经书掩盖在《牡丹亭》上,却听外面道:“不用开门,我睡前过来看看,发现你还在读书。早些睡吧,明日要早起去学堂。”
“不过耽搁几日,明天补上就是,何必熬夜看书,伤了眼睛。”沈母在外面劝道。
“娘,我知道了,这就去睡。”庄绍宗忙应了,听到外面脚步远去,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将拿起《牡丹亭》包了书皮,心道,原来这杂书也要好的词曲,又想起书中的杜丽娘,不免心中又怜又叹。
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②
他将书收好放到包裹中,才吹灯睡了,翻来覆去,睁眼到天亮。
辞别爹娘,他背着书箱出门,突然看见河畔的桃树下倚着一位佳人。
春风拂动,落英缤纷,佳人转头,嫣然一笑,朝他招手,口呼:“秀才,你过来啊。”
庄绍宗一愣,他认得这人,正是昨日所见的阿宝小姐。因着两姓通家之好,庄绍宗走上前,见了礼,问:“阿宝小姐,可有要事吩咐。”
阿宝笑而不语,从树上折下一支桃花,对他道:“想那柳梦梅折柳与杜丽娘共赏,我阿宝折花与秀才你共赏,可乎?”
佳人眼波流慧,人面桃花相映,庄绍宗心神已是酥醉,遂伸手牵住阿宝的衣袖,道:“姐姐,我与你去那边说话。”
庄绍宗渡过衣袖,牵着阿宝的手,转入桃花林,赴巫山之会,尽云雨之欢,软语温存,柔情缱绻。
欢好完毕,庄绍宗将阿宝送上来接的马车,临行细细叮嘱道:“姐姐,曹庄通家之好,我不是找人无门的柳梦梅,姐姐也勿要学杜丽娘惊梦沉疴。”
阿宝亦是不舍,含泪道:“我等秀才你来接我,共续鸳盟,莫要忘了,莫要忘了,莫要忘了!”
两人正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突然庄绍耀猴似的蹿出来,拉住庄绍宗的衣袖就走,急道:“二哥,快走,快走!你快迟到了!要上学去啦!”
作者有话要说:①②--资料引用《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