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慢慢下沉的途中,潘幼柏竟有些开心。
他能再次见到姐姐了。
印象里,小时候的姐姐并不似后来那般温柔,像个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炸。
经常惹父亲生气,让母亲难过,家里的亲戚总是在他面前感慨,明明是同样的父母,为什么弟弟聪明乖巧,姐姐却既不懂事、又不明事理。
小时候的细节早已在时光中褪色,但可能是一句句话语加深了记忆,所以长大后的潘幼柏还记得母亲总是因为姐姐的话语以泪洗面,父亲也经常被姐姐拳打脚踢。
最后,在姐姐期冀父母离婚的一天天里,这个家真的散了。
四周飞速倒退的场景真如时间倒流一般,让潘幼柏觉得这可能不是记忆重现,而是真真正正地回到过去。
眼帘加重,潘幼柏在逐渐浓厚的困意中陷入黑暗。
“……”
“嘭!”砸桌子的声音。
五岁的潘幼柏惊醒,秀气的眉头蹙起,虽然因为午睡被吵醒有点生气,但因为总是如此,有些习惯了。
将房间的门拉开一条小缝,果不其然,是姐姐在和父母吵架。
“我说了今天没空,是你非要我带!”潘以凝手上握着一瓶包装完整、未被拆封的盒装牛奶。
“我关心你还关心错了吗,家里的牛奶我一个都没动过,不就是想让你们姐弟俩多喝一些吗?”母亲韩雪蚕像被激到了,眼眶登时就红了。
年幼的潘以凝双颊涨红,明明觉得委屈,但是在看见母亲含泪欲泣的样子时,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语调低了下来,“可是我早上空腹喝牛奶会恶心想吐,今天学校运动会,带去了也没时间喝,而且……我不喜欢喝牛奶。”
最后一句低不可闻,嗫嗫嚅嚅的。
“你分给同学也行啊,这样原模原样带回来什么意思,就是给你的条件太好了,而且什么想吐,你不想喝可以直说。”
“我说了啊,我明明一直都在说!”潘以凝将牛奶砸在地上,“我昨晚说我不要!我早上也在说我不要!为什么?为什么听不到我说话!”
潘以凝喊得撕心裂肺,牛奶砸在地上后盒子开裂,流出的牛奶沾到了韩雪蚕的拖鞋上。
在沙发上一直沉默玩手机的潘父潘兆兴见状,直接走到潘以凝旁边,抬手就是一巴掌。
被扇懵在原地的潘以凝一时没有动作,韩雪蚕将潘以凝搂进怀里,边哭边哽咽道:“孩子错了你可以跟她讲道理啊,打孩子算怎么回事。”
韩雪蚕心疼地抚过潘以凝的脸颊,此刻已经充血红肿,“快跟爸爸道个歉,凝凝是个好孩子才对。”
慢一步反应过来的潘以凝一把推开韩雪蚕,“我有什么错,我为什么要道歉?!”
“简直不可理喻!”
潘兆兴再次抬起胳膊,却被一旁的韩雪蚕拦住。
这边正缠斗着,潘以凝却一头撞在潘兆兴的肚子上。明明一开始是卯足劲撞过来的,但是在即将碰到前潘以凝还是收了力道,最后只是一下徒有气势实则力道全无的反抗。
但这一下却让潘兆兴彻底炸了,“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真是翻了天了,天天对着父母拳打脚踢、疾言厉色。”
潘以凝低着头,眼泪不要钱似的砸在地板上。
她不明白,她错在哪了,她怎么就该道歉,她怎么就不可理喻了,她怎么就天天如此了,她怎么就拳打脚踢了。
心脏拧着扭着,很不舒服,那句“对不起”在嗓子眼怎么都出不来。
这时门开了,潘幼柏愣愣地站在门框旁。
这一幕像是什么灭火器,让还在哭泣的母亲止了泪水,让暴跳如雷的父亲哑了怒火。
潘幼柏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但又很奇怪,年幼的认知无法拼凑出正确的答案,只看着父母在安抚他的间隙,姐姐默默离开,进了她从小就喜欢待着的卫生间。
……
潘幼柏六岁、潘以凝九岁:
潘幼柏小学进了十一小,与潘以凝同一个小学。
不知道为什么,在学校的姐姐总是很温柔,情绪稳定、乐观开朗。
每次潘幼柏见到姐姐时,姐姐的周围总有很多的人,众星捧月般将潘以凝围在中间。
潘以凝会在课间来给他讲题,也会和自己的朋友一起来找他玩。
也是这时,潘幼柏认识了姐姐的同班同学兼同桌——许为次。
等到放学后,潘以凝便牵着他的手,拿自己偷偷攒的钱买零食,两人边吃边聊,但总会赶在回家前将吃零食的痕迹消除干净。
有时潘以凝也会笑着说:“与其让钱被各种理由再收走,还是吃进肚子里最开心。”
后来回家的队伍增加了一个人。
潘幼柏九岁、潘以凝十二岁:
潘以凝即将六年级毕业,学校组织大扫除。
六年级学生负责搬运新到的桌椅。
搬了大半天桌椅的潘以凝晚饭时手都在抖,但还是开心地跟韩雪蚕分享,带着一丝小骄傲,“我今天搬了十二张桌子、十把椅子,班里搬最多的男生都没有我多。”
看着潘以凝根本抬不起来的手臂,韩雪蚕并不高兴,“所以说你就是傻啊,谁像你似的上赶着出力,人家都是老师检查的时候才做个样子,你倒好,哼哧哼哧搬了这么多老师一个也没看见。”
“我搬桌子又不是为了让老师看,”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期待的夸奖一如既往没有出现,“我能做这么多,所以我做了这么多。”
潘以凝正说着,因为手上无力又频繁颤抖,根本无法将盘子里的菜夹起来。
韩雪蚕在此刻轻笑,“不是逞强吗,怎么这会儿菜都夹不起来了,不是我说,你从小就跟个倔驴一样,以后进社会估计都抢不到热乎饭。”
潘以凝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她知道其实只要沉默地倾听并且适当地附和就可以免去与韩雪蚕百分之九十九的争吵。
但她总是做不到。
“你可以认为这是倔,可我不认为,或许未来我会后悔,但我现在依旧喜欢这样的我。”
“得得得,权当我没说话,翅膀硬了现在都管不了了。”
“我不吃了,”反正也夹不起来菜,潘以凝索性放下了筷子。
“你现在是一句好话都听不了了是吗?”
潘以凝起身往卧室走,企图把这些声音抛在身后,再用房门阻隔起来。
画面外,陬月看得窝火,恨不得冲进屏幕把逼逼赖赖的韩雪蚕和潘兆兴扇死。
她活一辈子都没感觉这么憋闷过,虽然她的一辈子不怎么长,算不上见多识广,但今天也算开眼了。
“看你都不怎么生气呢?”陬月看许为次一脸淡然,“那个和潘以凝自小交好的小孩是你吧,跟你现在真的是差距有点大。”
陬月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小时候的许为次是个很温柔腼腆的孩子,经常脸红,共情力也很强。
总是最先察觉到潘以凝的异常,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说出的安慰话也格外能抚平负面情绪。
许为次家与潘以凝家很近,三人一直一起上下学,潘幼柏特别喜欢黏着许为次,总是跟在许为次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
许为次没回答陬月,只是安静地看着。
明明是潘幼柏的记忆,却满满都是潘以凝的故事。
就像这个家一样,潘幼柏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但其实一切行为都是围绕潘幼柏的,只不过潘幼柏这里是温馨与和平,潘以凝那里是矛盾与争吵。
而负面激烈的东西总让人印象深刻,正如忽略彼此行为显露的真实情感指向,潘以凝的话语总是尖锐而叛逆,韩雪蚕言语里充满着“为孩子好”的关心之辞,潘兆兴则是自身的辛苦、女儿的不懂事、妻子的无能三合一。
画面里,潘幼柏十三岁,正上初一。
由于和姐姐相差三岁,导致他刚上初一,潘以凝便初中毕业了。
也是在这一年,潘兆兴炒股失败,家庭经济面临崩盘。
或许是因为尊严受挫,抑或是急于恢复生活条件,一向抠门的潘兆兴却做起了能赚大钱的买卖。
机遇总是与风险一同前来。
但这次不同,潘兆兴入的是一开始就没有机遇的局。
他被诈骗了。
由于潘兆兴一直说只投了五万块钱,韩雪蚕一开始没有放在心上,想着五万的话,就算全亏了也还能接受,就当买个教训。
结果当公安局打来电话时,一家人才知道不是五万,是二百五十五万。
可是炒股失败后家里哪里还有这么多钱,再三逼问下才知道,潘兆兴借了高利贷,并且将家里的房子也抵押出去了。
长大后的潘幼柏其实并不记得父母究竟是因为什么离婚的,因为不论是炒股失败还是诈骗失财通通被父母捂得很好。
与之相反的是韩雪蚕会一直在潘以凝面前哭诉,拿着一沓的欠条说为了你们她付出了多少,让潘以凝做家务并希望她以后嫁个好人家。
而时常听着母亲诉苦的潘以凝一心希望父母离婚,希望母亲脱离苦海,不再这么艰难幸苦,每每在劝说韩雪蚕时总会听到那句“我还不是为了你”。
在这期间,长久坚持自己原则的潘以凝开始怀疑自己,无法再像小时候一样出言反驳,无法再坚定地热爱那时“倔强”的自己。
但她似乎又不太痛苦了,她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能融入家庭,“懂事”“听话”“乖巧”这些夸奖好像马上就能得到了。
彼时彼刻,上课一向认真的许为次推了一张纸条过来,上面写着:
“褒姒以美貌闻名又被冠以祸国之称;吕后有残暴手段又有治国理政之良策;谢道韫才貌双全却多以王凝之之妻为人所熟知;后来,她们还是她们,但她可以是执掌天下的武则天、才华横溢的李清照、赫赫战功的秦良玉。”
“别人所言不是你的全部,甚至不一定与你有关,但请你相信,奔赴前方的你真的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