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子,濛濛细雨伴着夜色的昏暗,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
在这样的日子里,街道上还零散着几个人影,匆匆奔向一个小院。
宋慧娟看着熟悉的身影,往下飘了飘。
她已经死了,病死的。
有十多年了,也困在这小院里十多年了。
可能是老天爷可怜她,叫她死后没上黄泉,留在这儿能再看看孩子们。
如今孩子们回来,是那个糟老头子也要走了,到时候了。
他比自己命长,多活了十七年呐。
宋慧娟说不清楚他这些年到底是享了福还是遭了罪,可眼睁睁看着老大生病,老四自杀这样铁一般的事实,她没办法不怨陈庚望。
要是他好歹伸把手帮帮忙,孩子们也不至于病的病,死的死。
她飘不出这个院子,连老大重病和老四自杀的消息也是听见大闺女给陈庚望打电话才知道的。
老大是生在那八月收玉米的地头的,她挺着大肚子干活累的,老大生下来身子骨就弱,老四倒是生在好时候,可一辈子到了也没个好结局。
虽说她死的早,可到底也费尽心力操持着孩子们一个个成了家,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这辈子也没再见老四一面,连坟头也没见过一回了。
这几个孩子牵挂得她心里疼得直流血,流多了也疼得麻木了。
青砖灰瓦建的房子在周围一众新起的水泥房里显得格格不入,这是四十年前分家盖的房子了,如今也上了年头,时常漏雨。
宋慧娟飘进堂屋,那屋里的摆设跟自己走之前没什么大变化,只是越来越乱,看着也越来越凄凉。
她死以后陈庚望没再续弦,那时候自己都五十五了,何况他还比自己大了六岁,找也不好找,更何况他又是个要面子的人,也不会再找。
宋慧娟看着那床上奄奄一息的陈庚望和围在床边的三个孩子轻声交谈着。
她听不大清楚,但她知道那是在交代后事了。
宋慧娟看着眼前的一幕并没什么悲伤,甚至有些麻木,虽说两人过了三十多年,可那点子情意早磨没了,就算她曾经还有什么也都转化成恨意了,恨他没照看好孩子们......
宋慧娟没再停留,就那么轻飘飘的被一阵风吹出来,她也操不了心了。
她这一辈子没享过啥福,一辈子都是围着这个小院子过着,年轻的时候是陈家的大媳妇儿,任劳任怨挣了十来年的公分,即使她明明知道婆婆偏心也不能说什么。
伺候老的,照顾小的,外加上这个糟老头子,这还不另算上陈庚望那两个弟弟并一个妹妹。
好不容易到老了,又接着给儿子们照看孙子孙女,一辈子没享过丈夫的福,也没享上孩子的福,一颗心也不知道掰成了几瓣,早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晃晃悠悠的,越飘越远,竟然出了那小院。
——
迷迷糊糊的宋慧娟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惹得人心烦,只想赶紧飘走,可睁眼一看,入目的是草泥墙,草垛顶。
宋慧娟两手抻着坐起来,倒看见旁边趴着个瘦弱的小姑娘,穿着件灰布衣裳。
“娘!娘!大嫂醒了…”宋慧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那小姑娘急急忙忙跑出去喊娘去了。
宋慧娟上上下下打量着屋子,草泥和的墙分外显眼,床尾放着一口樟木箱子。
这不是当年没分家之前和陈庚望住的西屋吗?
怎么会在这呢?
没等她下床瞧个清楚,转而进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拐着一双小脚。
宋慧娟仔细打量着来人,这是她婆婆张氏,后面跟着那去而复返的小姑娘,是陈庚望的小妹陈如英。
可这不是好几十年前的人了吗?婆婆张氏早就去世了,小姑子也早出嫁了,怎么一睁眼的工夫都年轻了?
宋慧娟还没弄明白眼前的状况,脑子里乱的像线团一般。
“咋样?身子有啥不得劲吗?”这时张氏已经说着话坐到床边,掩不住满脸的笑意。
宋慧娟还没明白眼前的情况,思绪杂乱,她只低着头也没搭腔。
张氏见状倒有些紧张:“真没事吧?有事可得说啊。”
仔细看了看,大媳妇不像是有什么事,只怕是累着了,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又补充道,“好好的养几天就能好哩。”
“小侄子,我是姑姑,”陈如英趴在床上隔着被子轻轻摸着宋慧娟的肚子。
宋慧娟闻言猛地抬头,又看着婆婆张氏满脸的笑容,不自觉地捏了自己一把。
疼!
会疼,这不是梦。
“你这孩子咋了?不是真有啥事吧?”张氏倒是被大媳妇吓着了,对陈如英摆摆手,“快叫你大哥回来,快去!”
陈如英“哎”了一声,一溜烟儿的就跑了出去。
“你这孩子没事吧?可别吓我,”张氏伸手去摸宋慧娟的额头。
“我没事,娘,我是不知道如英说的啥小侄子?”宋慧娟斟酌着问出了口。
她还没弄明白眼前的人怎么回事,怎么又冒出了陈如英说的什么小侄子,一切都格外的奇怪。
“有了啊,你看我高兴的没给你说,还好庚强媳妇把你送回来了,你没事就好,”说着话又拐着小脚出去了。
宋慧娟知道,“有了”是说妇人怀孩子了,老一辈人都这么说。
可到底怎么回事呢?
难不成自己还回到从前了吗?
可这也不可能一下子醒来就回到从前了啊?
只有手臂上的刚刚掐出来的红痕说明这一切是真的。
手臂!
宋慧娟撸开袖子,瞧见了一只白皙红润的手臂,皮肤紧紧地黏连在肉上,不是老人家该有的松弛模样。
连眼下的这双手也不对,只有些茧子,不似老人家的手像枯树根一般皱皱巴巴。
瞧着这双手臂并一双年轻的手,宋慧娟不自觉地伸向了自己的脸。
光滑紧致的,不是一脸松垮的老人皮。
难不成真的回到从前了?
眼见的事实,活生生的触觉,一切,一切似乎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
她,真的回到从前了。
一句“喝点红糖水”打断了宋慧娟的思绪,恍惚间张氏端着瓷碗进来,伸手递了过来,“对身子好,我亲自去你三婶那儿借的。”
红糖水,小侄子!
她怀孕了?!
那这又是第几个孩子呢?!
春丽嫂子!
张氏好像提到了,难不成这是怀老大的时候吗?
她接过喝了一口,试探着问:“娘,春丽嫂子是把我从西地背回来的吗?那可不近啊,”说过抬着眼皮去瞧着婆婆张氏。
她记得上辈子只有一回是自己在西地干活晕倒也是春丽嫂子给送回来的,可这一回还会和之前一样吗?
“是啊,那可不近,”张氏倒是毫无察觉的接上了话茬,“等这孩子生下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哩。”
轰——
宋慧娟脑子里的那根弦断了。
和上辈子一样,都是春丽嫂子送自己回来的,都是半晌午的事,那肚子里的孩子也该是一样的吗?
那......她是真的回到从前了,还正是怀着老大的时候。
宋慧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这么多事都和上辈子一样,自己真的是重新活过来了吗?
张氏看着大媳妇的愣头呆脑的样子,喜悦也冲减了不少,面上没显:“他们几个快回来了,我去烧火做饭,你先歇着,可不敢再有啥事了。”
宋慧娟点点头,应了一声,也没非要表现儿媳妇的本分,上辈子自己任劳任怨,苦了自己的孩子也没见婆婆偏心自己,不值当。
何况眼下她还得仔细想想这辈子的事呢……
即使眼生生的瞧见了明明死过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也听到了这些个既定的事实,宋慧娟的心绪还是难以平复。
这么多事都和上辈子一样,那就是说明她真的重新活过一回。
或许是老天爷看自己上辈子太苦了吧……
既然重新活一回,那就不能再像上辈子窝窝囊囊的活,得好好护着自己的孩子才行。
至于陈庚望,自然只是孩儿他爹,上辈子他不管孩子们,这辈子她就自己管吧......
或许,离婚是条出路,至少对她,对孩子,都好。
暗暗下了决心,宋慧娟的思绪也理通了,如今啥事都没肚子里的孩子重要,好好养着,给老大生出个健康的身子才是。
——
陈庚望在东地正忙着干活,没想到陈如英跑来了,还捎来了个好消息,心中登时兴奋不已,自己这么快就要做爹了。
虽说自己今年都二十五了,这个年纪当爹在村里也不算早了,可到底自己才结婚几个月,这事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难免有些克制不住。
虽说正是高兴的好消息,可陈如英又说家里大嫂不好了,更是他惊得直接跑回去了。
后面下工散伙的人指着前面的影子打趣道:“哎,这庚望也会急了……”
平时的陈庚望从不会露出这么年轻稚气的行为,尤其是在大队干计分员这几年可从来没见他这么急呼过。
“到底和咱们一样,都是当爹的人了!”村民们没叨咕两句,到饭点人都散了。
陈庚望一进院子,急得往西屋直奔,人还没进去就被张氏一声叫了出来。
“娘,慧娟没事吧?”陈庚望见娘从厨房出来,面色带喜,并没什么慌张,心里也稍稍安稳了,看来应该没什么事。
“看样子没事,是有了,可能是晌午出工累着了,”张氏把浸了水的毛巾递过去,“擦把脸再去。”
陈庚望应了一声,接过擦擦脸,又压水洗洗手,这才转身进去。
晌午日头正大,刺眼的光束从窗户里映射进来缓和许多,连带着床上的女人也显得安静平和。
陈庚望没想到平日里话多事多的女人睡着之后倒是显得……显得有些文静。
宋慧娟并没有睡沉,听到那熟悉有力的脚步声就知道是那个人回来了。
她忘记了,忘记了自己身下的床,忘记了这屋子是陈家的。
连带着那人似乎也被她忘记了。
可是身旁那极为突出的鼻吸声提醒着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甚至现在这个冷漠的男人又出现了。
想到这一切,宋慧娟控制不住的浑身战栗起来,她没有再躺下去,睁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陈庚望。
是年轻的陈庚望,可不管他年轻或是年老,性子都没变,只会越来越沉默,严厉。
上辈子和他过了三十多年,鲜少见他对自己露过笑脸,一辈子都是这副模样,威严的很。
陈庚望坐在床边原本也没觉出什么,只这妇人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瞧,那凶狠的目光仿佛要把他撕碎了一般,闹得人糊里糊涂的。
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平日都是这妇人找话搭茬,今儿她不开口,只能自己先张嘴了。
“我听娘说了,既然身子不安稳就先歇着吧,”说完那人就起身往出走。
宋慧娟听到这话回过神儿来,连忙抻着胳膊坐了起来,“等会儿。”
那步子停下,陈庚望面带疑惑转过身来,“咋了?”
宋慧娟看见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心中更是愤怒异常,这人当真是装的个好模样!
她努力地控制自己,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出了那句话——
“咱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