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他没气了。”顾临渊试探八字胡鼻息。
他小臂上绑了一枚罗盘,上头的银质指针稳稳指向八字胡。
引煞罗盘指引煞气,便是它带领他们找到了这里。
裴子瑜视线从八字胡尸身上划过,又落到几乎血人一个的关风玥身上。
尖锐鞭尾洞穿了少女的左手掌心,八节锋利如刃的钢节生生扎入她左臂,根根细窄狭长的倒刺勾连绞缠着血肉,伤口狰狞而可怖。
裴子瑜眼眸流转,瞥向刺骨九节鞭鞭把位置,上头镶嵌着三枚低阶灵石,周围刻印着繁复道纹。
这刺骨鞭并非凡品,算得上是件低品灵器,是以这少女的伤口血流不止,若不及时医治,不死也残。
回想起方才少女与男子交锋的场景,裴子瑜眉梢轻皱。
能够在瞬息之间,凭借受伤之躯绝地反杀,甚至不惜舍弃一臂,能有此等胆识与魄力,实属罕见……
“裴师兄。”顾临渊神色赧然,稍显局促地摸着后脑勺,“说起来,净化诀的第四句是啥来着……”
潜伏于八字胡体内的邪煞之气需及时驱除,否则假以时日发展壮大,便会为祸人间。
裴子瑜从头到尾把法诀念了一遍,方便顾临渊记忆。
顾临渊也十分虚心地掏出留音石记录。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地,一道道黑气自八字胡体内冒出来,宛如一条条黑蛇在空中挣扎扭曲,最终不甘地分崩离析,化作粒粒白光,消散于空气。
顾临渊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净化煞气的场景,直至煞气消失殆尽,仍有些意犹未尽。
“裴师兄,这些妖族如何处理?”顾临渊打算主动承担善后的工作。
拿到钥匙的妖族们正在偷摸摸地开锁逃跑,听到顾临渊的话后动作有一瞬的凝滞。
他们看到了裴子瑜施展净化诀的场景,明白这两个人族是修士,且修为比八字胡高得多,若是这两个人存心刁难,他们今天是跑不掉的,甚至会比之前过的更惨。
“两位仙君,求你们放过我们吧!”鳄鱼精瞪着大大的眼睛,落下两滴眼泪。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好妖,从来没做过坏事的!”黄鼠狼精双手握拳,一脸祈求。
也有妖物偷偷摸摸走到了地穴出口,打算趁他们不注意溜走。
正以为即将逃出生天的那一刻,骤然疾风起,世界陡然一阵天旋地转。
裴子瑜一挥袖,将这些妖物一并收入了芥子袋。
贸然放这么多妖族出去,定会引起动乱。
地穴一下子安静下来。
顾临渊用火符把八字胡的尸体烧了个干净,正欲将关风玥也一把火烧没时,他手中的火符被抽走。
“且慢。”裴子瑜阻止了他。
“?”顾临渊不解。
空气中凝结出朵朵雪花冰晶,若隐若现。
裴子瑜手中通体翠绿的沧澜笛在灵力催动之下逐渐变为冰蓝色。
三张疗愈符自他袖口飞出,于半空一字排开,随即冰蓝色火焰将其吞噬,灰烬散成一场雾蒙蒙的烟雨,如丝绸般细腻的灵力包裹住地上的女妖。
她身上狰狞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顾临渊眼睛几乎瞪直。
疗愈符不稀奇,奄奄一息的妖女妖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为何向来不近女色、冷酷无情的裴师兄,会亲自给这只女妖疗伤啊?
他从未听说裴师兄给海族二公主以外的妖族疗过伤!
关风玥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心脏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攥着,放在火上煎烤,压抑到窒息,钻心的痛楚铺天盖地,却挣脱不得。
她憋屈无比,在黑暗中疼得直打滚。
一道尖利的女声在她耳畔窃窃私语。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愤怒的火焰自身下猝然升起,凶猛的火舌舔舐着她每一寸皮肤,烫得她死去活来。
正以为自己要被烧成灰烬时,她又像一团破布一般,被扔进刺骨寒潭中,冻得她浑身僵直。
耳边是抽抽搭搭的啜泣声。
[远离他。不要跟他回去……]
[不要被他迷惑。千万不要被他迷惑。]
女声一遍遍地重复着,幽怨哀切。
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伤心,关风玥忍不住产生安慰她的念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的每一处器官都晃似不是她的。
她已经被冻成了一个冰人,下一刻躯体就会被冻裂,分裂成一块块的。
分裂成一块块的?
巨大的恐惧感猛然充斥她胸口。
她还不想死呀。
……
关风玥霍地直起身来,像是一条在岸上扑腾挣扎的鱼,不停地大口呼吸着,却怎么也不够。
她不敢去回忆之前梦中的场景,手紧紧抓着一根浮木,宛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胆女妖!裴师兄的腿也是尔等宵小能抱的!”
关风玥缓了几口气,乌沉沉的眸子寻迹望去,一名青衣男子正气愤地瞪着她。
见到关风玥呆呆的表情,顾临渊更气了:“还不快撒手!”
关风玥下意识放开了手中的“浮木”。
被八字胡关得太久,她的身体本能地习惯于听从命令行事。
“浮木”是一名人族修长笔直的腿。
金线云纹素白缎面长靴上突兀地印了两道灰手印。
关风玥睫羽低垂,后背绷得直直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着青石地面。
“污了您靴履,奴很抱歉。”
裴子瑜默不作声望着关风玥。
女妖身上狰狞的伤口已愈合了大半,只留下了浅浅的疤痕。沾满血污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她个子不算矮,却瘦得不行,乌发如瀑,盖住了她大半个身体。
她的嗓音沙沙的,带着一股怯意,说话时,能清晰地瞧见她微卷的睫毛些许颤抖。
裴子瑜很难将眼前的这个文弱女妖与之前那个殊死一搏的身影联系到一起。
他指尖轻轻勾起一阵清风。
明澈的灵力覆到关风玥身上。
关风玥闭了闭眼,预期中的疼痛感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微凉的触感,风微微扬起她的发梢,一息之间,残留在她身上的污垢消失殆尽。
她愣愣地望着自己干净的手心、结痂的伤口。
“谢、谢您。”
“举手之劳。”一阵清风将关风玥扶了起来。
关风玥微蹙起眉。
她隐约想起自己之前与八字胡的搏斗,不要命的反抗的后果便是遍体鳞伤,而现在,她的伤口竟然已经全部结痂。
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突然急火攻心去跟八字胡拼命……
那一刻,她的身体恍似不受她控制,做出了她这辈子也不敢做的事。
关风玥打量四周一眼,每只牢笼都空荡荡的,八字胡也不知所踪……
“您二位是……”关风玥迅速瞥了裴子瑜一眼又低下头去,斟酌开口,“是来买妖物的吗?”
裴子瑜没有回答,一旁的顾临渊率先呛声:“你见过哪个修仙弟子会来此等腌臜之地买你们这些低阶妖物?”
关风玥抿唇。
她从未见过修仙弟子,更不知道原来修仙弟子看不起低阶妖物。
她只知道,他们这些妖物拉去奴隶市场上,能够卖出不菲的价钱,给人族当牛做马再合适不过。
“那……这儿的主人去哪里了?”
顾临渊没好气道:“死了。”
死……了?
顾临渊斜她一眼:“怎么?你亲手杀的,你不记得了?”
关风玥右手不自觉抚摸着左臂上的疤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扣着伤疤。
牙关不住颤抖着。
在她的记忆中,自己连一只蚂蚁都没有杀死过,更别提杀死一名人族……
极为短暂的后怕过后,心中莫名升起一阵痛快。
在这幽暗的地穴中,八字胡亲手打死过数不清的妖物,这青石板上流淌着各色妖物的血渍,而如今,也有了八字胡的血迹。
……主子咽气的前一刻是什么表情呢?
可曾会有一丝害怕?亦或是一丝懊悔?
他的血是温热的吗?亦或是没有温度的冷?
关风玥努力地回忆着,记忆却十分模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她有些懊恼地咬唇。
一股力道将她右手从左臂上掰开:“静心。”
男子嗓音泠泠如山泉激荡,将她纷乱的思绪强行拽了回来。
关风玥回神,左臂传来阵阵疼痛。
她竟不知不觉间将伤口抠破了。
“是。”关风玥应声。
裴子瑜拿出药瓶,垂眸将药粉小心地抖落她伤痕处:“你主子的尸身我们已处理好,是他伤你在先,无需愧疚。”
这小妖身上的妖气纯粹干净,显然涉世不深,他只当关风玥是因为失手伤人而懊恼。
“至于那些妖物,我暂时将他们收入了芥子袋中,待寻到合适时机,我自会将他们放生。”
伤口处犹如羽毛拂过,酥酥麻麻的痒。
男子清越的音色在耳畔流转,将她纷杂的思绪压下去少许。
包扎好关风玥伤口,裴子瑜道:“你伤势尚未痊愈,可到我的芥子袋中养伤。”
关风玥歪了歪脑袋:“这袋子这么小,奴进得去?”
“须弥藏芥子,一苇渡大千,自然是可以的。”
关风玥黑眸盯了裴子瑜一瞬。
他生了一副清冷疏离的长相,一板一眼地讲述着她从未听说过的东西。
她打小被人族收养,对于修仙界的物什知之甚少。
能相信他吗?
少年眼睛上蒙着一层薄纱,薄纱剔透,衬得他琥珀色的眼瞳愈发淡了。
关风玥无法从这个人族身上瞧出什么情绪,却莫名觉得忍不住想同他亲近。
这种感觉,就像是遇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好友一般。
可她明明从来都没见过他啊。
薄纱在少年脑后系了个结,多余的纱缎搭在他肩上,烛火映照下有细碎的流光淌过。
关风玥反应过来时,指尖已经触到了纱锻一角,细腻的纹理是她从未感受过的。
“抱歉。”她像是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回手,不安地啃了下食指关节。
一股极淡的香气飘到鼻尖。
纱锻上残留着一股如同海风般柔软清甜的气味。
关风玥脸色蓦然一白。
不知怎的,这莫名的香味叫她腹中陡然一阵翻江倒海,直犯恶心。
“师兄!这这这……”顾临渊此时突然大叫,“这引煞罗盘怎么又动了!”
他小臂上绑着的引煞罗盘指针正不停地转动,转速由快至慢,堪堪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
顾临渊求助地看向裴子瑜,却正好看到关风玥一瞬不动地盯着裴子瑜看,几乎看痴了过去。
“喂喂,你干嘛呢,再看眼珠子就要掉了,起开,我找师兄有要紧事!”
顾临渊只道是又一个贪恋师兄美色的女妖出现了,走过去想把关风玥从裴子瑜身边扒拉开,却见她倏尔捉住了裴子瑜的手腕。
顾临渊气急:“!”
裴子瑜茫然:“?”
回应他的是女妖半俯下的身子,她半弯着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关风玥一声不吭,擒着他的手腕。
“你这女妖抓着我师兄作甚!”顾临渊急红了脸。
呵斥声将将落地,便闻得一声粗粝的呕吐声。
“呕——”
不可描述的呕吐物哗啦啦浸透了裴子瑜的衣角。
一股酸臭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气氛霎时微妙无比。
咕噜噜——
一颗浑圆的、裹着酸臭粘液的珠子滚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引煞罗盘的指针安定下来,指向东南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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