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沈明妱一巴掌,徐彧的脸上却没有被羞辱的难堪,更没有暴怒,而是有一点点的茫然和不解。
他肌肤白皙胜雪,此时一边侧脸微微红肿泛起指印,另一边侧脸上横着一条淡淡的血痕。
形容狼狈,像是被人虐待了似的。
徐彧顶着这张脸出去走一圈,只怕不出一日,整个京城都会传出永乐公主性情暴虐,对驸马肆意凌辱虐打的风声。
更别说徐彧的胸口还有道剑伤。
徐彧捡起落在脚边的纸,迟疑片刻后展开,面上的茫然更盛。
他三岁开蒙,五岁便能出口成诵,再艰涩晦难的文章都能注解,但纸上的寥寥数语却让他难以理解。
“吾与徐彧成婚三日,夫妇不和,既已生怨,则来仇隙,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
倒是言简意赅,徐彧的拇指在落款的“沈明妱”三字上摩挲着,莫名笑了下。
字写得倒是不错,他竟不知他的妻子还能文能武。
徐卓凑在哥哥身边,伸长脖子偷看哥哥手中那张薄薄的纸。
待看清纸上写了些什么后,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她急忙捂住嘴,左右看了看,见母亲和哥哥都没有注意到她,才悄悄把手放下。
天呐!公主嫂嫂要休了哥哥!
她只听说过丈夫休妻子的,还没听说过妻子能把丈夫休了。
他们这样的显贵人家,最在乎家族名声,不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也不会闹到休妻的地步,至多便是和离。
她唯一听过的休妻还是十年前武英侯将发妻朱氏休了。
被丈夫休弃的女子大多没有活路,娘家也难容,那朱氏前脚被夫家赶出门,后脚就找了个歪脖子树吊死了。
那被妻子休弃的丈夫呢?
七出之条,条条框框说的都是女子的错处,没说男子犯错后也能被妻子休弃。
徐卓自然是心疼哥哥的,可她却不觉得公主嫂嫂有多大的错,若她是嫂嫂,也会向自己的丈夫拔剑。
亦或是天下任一男子,见到自己妻子与外男衣衫不整共处一室,便是激愤之下将妻子砍死,也会得到一片叫好声。
徐卓相信哥哥的人品,也不忍苛责嫂嫂。
说来说去,不过是误会二字误人。
既是误会,解释清楚就是。
“荒谬!简直荒谬!”因为过于激愤,韩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入宫!即刻入宫!我要去见陛下!我徐家历代忠烈,岂能受此大辱!”
韩夫人自然没指望入宫见到明德帝后就能让沈明妱受到惩罚,在韩夫人看来,沈明妱今日敢如此跋扈,最大的倚仗就是明德帝。
但韩夫人还是要进宫,徐国公为国负伤,还坚持镇守北境,连儿子尚主这等大事都因伤未能回京。
若是此时,徐国公夫人夜扣宫门,哭诉儿子被永乐公主虐打,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陛下再想袒护永乐公主,也得看看群臣是否答应。
这事一旦闹到明面上,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会站在徐家这一边。
文臣这边对公主凌驾在三纲五常之上早已不满,自古夫为妻纲,在家从父,出嫁便该从夫,可公主却倚仗皇权,颠倒纲常伦理,令妻尊夫卑,更有甚者,不许驸马纳妾,自己却广纳面首男宠,善妒无德,不守妇道。
只要有机会打压公主的气焰,他们自是不遗余力。
武将们更是以徐国公马首是瞻,自然会站到徐家这边。
徐卓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愤怒,小姑娘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不由战战兢兢:“母亲,若是入宫面圣,事情可就闹大了。”
“闹大就闹大!”韩夫人怒道:“我儿受此大辱,我还怕事情闹大吗!”
说着拔腿就走。
“母亲。”徐彧出声喊住韩夫人气冲冲的动作。
徐彧揉了下眉心,将休书仔仔细细地叠起,然后小心地贴身放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收的是情书而不是休书。
“妱妱说得对,这本就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徐彧缓缓开口:“我不该同意您和阿卓来公主府。”
“儿啊!你被打傻了不成?”韩夫人见徐彧出言维护沈明妱,怒气更盛,可看着儿子一身的伤,又不忍心厉声斥责,只能强压着怒火道:“你以为你们还做得成夫妻呢?你命都快没了!人都给你休书了!”
“她说得不算。”
徐彧走到韩夫人身旁,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微垂。
他摸了摸脸上的血痕,他和妱妱明明夫妇相和,并无生怨,何来仇隙?
休书上写的,他一个字都不认。
韩夫人却会错了意,她以为沈明妱掷出的那纸休书不过是泄愤,历朝历代,没有一条律法允许女子休夫,沈明妱即便贵为公主,也不能凌驾于律法之上。
这件事闹到最后,无非就是沈明妱和徐彧离绝。
但二人成婚才三日,宗室不会放任沈明妱胡闹。
即便离绝,也得等些时日。
“母亲,我送您和阿卓回家。”徐彧看了妹妹一眼,徐卓心领神会,兄妹俩一左一右搀扶住韩夫人往公主府外走去。
韩夫人想挣脱儿女的束缚,刚有动作,便见徐彧忍痛皱眉,她手上的力道登时就弱了。
被儿女连哄带拽地送上马车,韩夫人兀自憋屈,恨恨地坐在马车里生闷气。
徐彧将妹妹扶上马车,却见一队戎装整齐的卫兵自黑暗中走出,徐彧的动作停住了。
为首一人身高八尺,高大英俊,身姿矫健,极为伟岸挺拔,徐彧出身军武世家,一眼便能瞧出此人身上藏得极隐蔽的锋锐之气,那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才会有的满身血气。
公主府初建,白清远亲自带一队卫兵绕府巡逻一周,确保安全无虞,兵甲碰撞的声音也在提醒周边府邸,永乐公主府如今不再是一座空府。
周边府邸闻声而动,皆派人出府查看,得知是永乐公主回府居住,有几家消息灵通的,已经得知皇恩寺发生的事,心中微动,只怕这永乐公主是要在公主府长住了。
虽是夜半时分,公主府的门房已经接连收到数份拜帖。
白清远也看见徐彧,想到小英子对他的嘱咐,要让他和驸马和睦相处,那语气,就像是当婆婆要给儿子屋里塞小妾,事前先派心腹叮嘱即将开脸的妾室要和正妻好好相处。
现在和正室……驸马撞个正着,白清远有些别扭,真有种妾室要面见正室的心虚感。
但白清远来公主府不是为妾的,他是有正经差事的,正儿八经的永乐公主府典军校尉。
因为明德帝的爱重,永乐公主与亲王同尊,按亲王例,白清远位列从五品。
但驸马都尉是一品爵……
名分比不上,品级也比不上……
白清远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露声色,朝徐彧走来时,龙行虎步,器宇不凡。
“臣公主府典军校尉白清远,见过驸马。”
白清远俯首作揖,态度不卑不亢。
徐彧不动声色地将因为搀扶韩夫人而弄乱的衣摆理顺,目光上下一打量,虽说是武将,此人身上却不见一丝粗俗,显然并不是那等大字不识几个的军中糙汉。
徐彧打量白清远的同时,白清远也在观察这位驸马。
只一眼,白清远就明了,当初永乐公主为何会对他一见倾心。
白清远在宫中当值时,曾听同僚说起过这位徐国公府的世子。
出身高贵,有天人之姿,更难得的是世家中少有的少年英才,文武全双,十二岁时便能三箭射杀巨熊,那三箭的绝世风采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
十七岁时回京参加科举,先后高中乡元和会元,因为负责京府乡试和会试的考官曾师从韩大家,也曾引起争议,质疑考官偏向恩师外孙,考官上奏陛下后,将徐彧乡试和会试的答卷张贴在榜。
都说文无第一,徐彧的答卷却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京中盛传,徐家世子有状元之才,或可连中三元。
却不想没等到殿试开始,徐彧便被选为驸马。
按大雍律,有品级在身的学子不可参与科考。
驸马赐一品衔,自然也不能参与后面的殿试。
否则,大雍将会出现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如此才貌仙郎,难怪三次拒婚后还能让公主难以割舍。
白清远只是按礼来与徐彧打个招呼,正要告辞,公主府里跑出一个卫兵。
“白…白校尉!”那卫兵跑的急,说话时气喘吁吁:“公主…公主找您!”
白清远身形微顿,磕磕巴巴地问他:“公主…公主,这么晚还……”
那卫兵急了:“白校尉您快些吧,公主等急了!”
还等急了?!
白清远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却没敢回头看。
这夜半三更,公主找他能有什么事?难道是陛下交代的那件事?
白清远走得悲怆,今夜过后,他怕就不清白了……
徐彧看着他踏入公主府的背影,眼底划过一缕阴晦的幽光,那一瞬间,他像只领地被入侵的恶狼,充满敌意和血腥气。
“哥哥?”
徐卓在马车里等得久了,推开车窗唤了一声。
徐彧一身戾气陡然如冰雪消融,消失的无影无踪,徐卓看他时,又是那个温润雅致、沉着冷静的偏偏贵公子。
刚刚嗜血阴暗的一面彷佛从未存在过。
徐彧将母亲和妹妹送到徐府大门,徐卓搀扶着怒气未消韩夫人,韩夫人口里还念叨着“就算今夜不去御前,明日也要去!”。
徐卓无奈,敷衍着回应母亲几句,发觉哥哥没有跟上,有些奇怪地回首去找哥哥。
便见徐彧长身而立,一身寒气地站在夜风中,默然不语,也没有跟上。
“哥哥?”
徐卓刚唤了一声,却见徐彧抬手,掐着拇指和食指放在嘴边,一声嘹亮的哨声划破深夜的宁静。
哨音未落,徐府里远远传出一声激昂的嘶鸣,似乎是在回应哨声。
深夜深处里响起马蹄声,那蹄声仿若疾风骤雨,又急又重,就在瞬息间,一匹周身雪白的高头大马像一道闪电冲出黑夜,停在徐彧面前。
“阿彧!”韩夫人急急地往回走:“你要做什么?!你身上还有伤!”
徐彧翻身上马,骑在马上对韩夫人道:“我得回公主府。”
话音还未落地,白马便扬蹄冲了出去。
只余越来越远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黑夜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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