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恩泽当即就给明德帝推拿,他不愧是太医院院首,经他一番推拿后,明德帝的脸色立竿见影地好了许多。
赵恩泽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难为他年迈体弱,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明德帝示意沈明妱将他扶起,沈明妱上前一步,刚弯腰去扶,赵恩泽却一脸惶恐地往后跪行一步。
“微臣惶恐,怎敢劳动殿下贵体?!”
沈明妱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赵爷爷您先后侍奉过皇祖父、皇伯父和父皇,劳苦功高,又是看着本宫从小长大,父皇早就说过,您在父皇和本宫面前都无需多礼。”
沈明妱手下用力,赵恩泽顺势起身,口里仍道:“陛下恩泽,臣愧不敢当!”
本朝以仁孝治天下,别说是侍奉过高祖和武帝的老御医,就连伺候过先皇的内侍和宫女都由明德帝下令恩养到老,一应丧葬费用也由明德帝的内库支出。
也正因此,明德帝和沈明妱日常都十分敬重赵恩泽,赵恩泽也十分感念明德帝的优待。
明德帝在先皇后故去后,曾让太医院全体陪葬后,虽然明德帝最终在永乐公主的哭求声中放过太医院,但不少太医都心有余悸,深觉在宫里当太医实在危险,将近一半的太医都提出辞官,年老些的太医以自己年老体弱为由,年轻些的或以家中父母、祖父母年迈需要照顾为由,或以自认医术不精引咎辞职。
明德帝从丧妻之痛中缓过来后,也为自己的暴行感到后悔,面对以各种理由提出辞官的太医,他非但不曾怪罪,还赏赐他们银钱,嘱咐他们回乡后开医馆,坐堂看诊,也算造福一方百姓。
只有赵恩泽,任家中老妻如何哭闹都不肯上表辞官,气得老妻把他的脸都挠花了,骂他祖宗十八代都没做过官还是怎么的?命都快没了还放不下官瘾!
赵恩泽在杏林中德高望重,正因为他没有辞官,才稳住剩下一半太医,让太医院得以运转。
自此以后,明德帝对赵恩泽越发看重,还多次叮嘱沈明妱也要尊重赵恩泽,连带着赵恩泽的弟子韩经世都在太医院平步青云,刚及弱冠就从太医院最低级的博士一职越级升为太医。要知道博士并无独自看诊的资格,只辅助太医记录病情,和抓药、熬药等杂事,博士之上还有大夫和太师,然后才是有资格给贵人看诊的太医。
若无贵人提携,一名博士想升为太医,最少也要十年以上,而韩经世十八岁入太医院,两年后直接升为太医,若无意外,待赵恩泽告老还乡后,他会接替师父的位置成为明德帝的近身御医。
事实上,明德十九年时,赵恩泽突然风邪入体四肢不举,自此卧床不起,韩经世时年不过二十二,就被明德帝破格提拔为太医院院首。
对赵恩泽和韩经世师徒二人,明德帝是极为信任的。
明德帝早已被转移到软榻上,他的心疾尚且轻微,经过赵恩泽妙手推拿,又休息片刻后,已经全无大碍。
赵恩泽斟酌着开一副桂枝人参汤,用以益气消痞、温阳解表,缓解明德帝的胸痹气喘,心下痞硬之症。不过再好的药都只能缓解心疾造成的表症,心疾本身是无药可解的,赵恩泽的医术堪称当世第一,也只能尽力缓解,无法根治。
“赵御医……”明德帝身体虽无大碍,精神却有些疲倦,他在沈明妱的搀扶下起身靠在榻上,神色有些萎靡:“朕的病情不可外泄,无论谁问起,你只说朕是怒火攻心引起的肝气郁结,吃几副药平平肝火就行。朕患有心疾一事,你绝不可让他人知晓,可明白?”
赵恩泽刚开好药方,闻听此言,忙跪下道:“臣明白!臣会再写一份脉案用于存档,臣会亲自抓药熬药,绝不敢外泄丝毫!”
说着,赵恩泽便双手呈上药方,明德帝看了沈明妱一眼,沈明妱接过药方细看,上面是桂枝、人参、甘草、干姜等药材的配方剂量,沈明妱将药方叠好放在腰间配挂的凤纹织锦香囊里。
“朕也是没有办法。”明德帝叹息一声:“朕膝下无子,不知外头有多少人盯着朕的这把龙椅,如是朕患有心疾一事传出,觊觎皇位的人只怕要蠢蠢欲动,届时朝堂动荡,于大雍百害而无一利。”
赵恩泽垂首,视线向下,并不接话,他浸淫宫中数十年,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涉及夺嫡,他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多话。
沈明妱的嘴角极不明显地向下撇了一下,父皇虽然视她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但终究还是遗憾自己膝下无子,百年之后皇位只能拱手让给宗室旁支。
父皇疼爱她这个女儿,却也念着自己那未曾有过的儿子,也曾在她面前嗟叹,如果沈明妱是个皇子就好了。
那是先皇后刚刚故去,沈明妱被明德帝接到大兴宫亲自抚养,在一日午后,沈明妱正在临摹明德帝亲自给她描红的字帖,明德帝突然有感而发,看着沈明妱道:“妱妱聪慧,可惜不是皇子,若为皇子,父皇的江山便后继有人了……”
沈明妱那时候还年幼,听不太懂明德帝的话,但她一抬头,就看到明德帝眼中充满遗憾和悲伤。长大些后,沈明妱才意识到,不管父皇如何疼爱她,自己都是比不上皇子的,哪怕那个皇子从未存在过。
沈明妱站在软榻旁,低头时发现明德帝的发间竟然已经出现不少白发,她有些心酸,父皇的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她竟然一点都没有留意到,甚至前世父皇因为心疾病痛缠身一年之久,她竟也没有发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以为父皇可以一直年富力强身体强健,她的满腔心思全扑在徐彧身上,却忘记了自己的父皇早年丧妻,又因为无子备受朝野争议,她身为人女,竟不能体察父皇内心的苦闷。
她可真是个不孝女!
赵恩泽退出太极殿后,马不停蹄地回到太医院,屏退众人后亲自配好药,然后回到太极殿偏殿熬药。
中途不知有多少人凑到他跟前,明里暗里打听明德帝的身体状态,都被赵恩泽用怒火攻心肝气不平打发了。
不过这样一来,明德帝因为驸马怠慢永乐公主气到晕厥一事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城。
沈明妱盯着明德帝吃了药,又陪着明德帝用了午膳,沈明妱看着满满一桌全是自己爱吃的,眼泪瞬间滚落,明德帝以为她又想起徐彧的冷待,又将徐家上下尤其是徐彧好一顿骂,只是没有再提起要问罪徐家一事。
“妱妱……”明德帝犹豫片刻还是道:“对徐彧,你如今是什么想法?”
沈明妱低下头,沉默不语。
明德帝叹了口气:“你若是厌弃徐彧,父皇自然为你做主,若是合离,父皇再为你指个好的。若是你还放不下徐彧,父皇便让人捆了徐彧来骂一顿,再问罪徐家满门,届时你再来为徐家求个情,父皇顺势免了徐家奉主无状之罪,想来徐家上下都会感恩戴德,你也好拿捏徐彧那竖子!”
拿捏徐彧?沈明妱自问没那个本事,徐彧的志向远大着呢!上辈子父皇就恩威并施,父皇对徐家施威,她出面求情施恩,结果又怎么样呢?徐彧那厮狼子野心何其可恨!
沈明妱没有将徐彧五年后会造反一事告诉明德帝,徐家历代都是战功赫赫的忠臣良将,徐国公更是大雍武将中第一人,手握大雍半数兵权,若她没有记错,徐国公北境大胜的捷报已经传到京中,徐家在大雍的威望将更上一层楼。
此时她跳出来说徐家有谋逆之心,父皇自然会信她,可她手里没有证据,要如何服众?
徐彧……沈明妱始终想不明白,就算徐彧是篡权夺位的叛臣贼子,他如何能在短短一月之间,从北境直捣京城?
难道真是所谓的民心所向?
想到徐彧,沈明妱眼神有些恍惚。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初见徐彧的场景。
那是春和景明的三月,烟柳河两岸桃花盛放,灿若烟霞,春水桃花满禊潭的盛景让人情不自禁沉醉在融融春光中。
河畔一座二层酒肆临水而立,面容娇艳的胡姬扭着柔软的腰肢站在酒幌下笑吟吟地揽客。
酒肆往来多是男子,其中不乏衣着华贵的贵公子。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太白先生诚不欺我。”
太白的这首杂曲,胡姬曾在无数公子哥儿口中听过,来烟柳河畔寻欢的男子,无论是真风流不羁还是附庸风雅,总会吟几句作乐的诗词歌赋。
风情万种的胡姬笑立烟柳河畔迎来送往,本就是风流公子眼里最能解乏的谈资。
但从女子口中听到还是头一回。这少女声音宛若莺语,柔软清亮,还留着几分少女初长成的娇嫩。只是声音便能令人听之忘俗,真人又该如何貌美?
莫不是烟柳河上新来的花魁?胡姬好奇地回首。
尽管脑海中已经事先勾勒出一副美人图,但真人映入眼中那瞬间,胡姬还是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