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小雨未停,细密的雨珠斜斜地落在他乌黑的发上,在光影的错综下,像是生了华发。
“伞。”赵瑾瑜朝后伸手。
蝉衣十分有眼力见地回屋取下墙上的油纸伞,恭敬地放在她的手上。
“殿下千金之躯,保重好自己,不要生病了。”
赵瑾瑜轻轻抖开伞,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她走近了那人,画着艳丽海棠的伞在二人头顶绽放。
没得到正面回答的凤翊星后退一步,同她站在一处小天地让他有些恍惚,好似一晃回到了多年前的城南小巷二人相依的日子。
这一小步,冷冽的细雨打在裸露的肌肤上,激起小小的疙瘩,他清醒过来,被感情操纵的怒意和不耻,令他极厌恶地拍开赵瑾瑜的手。
“少惺惺作态。”
“我从不否认自己的卑劣。”赵瑾瑜语气淡淡,以一种旁观者的冷静描述自己,“就当是我怕殿下为过去的事情迁怒,此时正在讨好巴结,殿下若是不收下这伞,我便要寝食难安了。”
凤翊星没想到她会那么爽快承认,还自贬低劣,几番张口想要嘲讽,却说不出一句话。
心中酸涩翻涌,对方毫无骨气的投降反倒令他挫败。
是非对错或许在他心中早就不重要了,他要的是情绪激烈的对抗,抑或轻声细语的抚慰,能让他将这些年的委屈和不安发泄。
可那双凤眼中除了平淡,再无其他波澜。
赵瑾瑜不是没有看到他眼底的不可置信,她垂下眸子,视线落在那人贴在身侧握紧的手。
她强硬地撑开一只,掌心四道月牙形的红痕清晰可见,边缘肿胀,隐隐有些血丝。
另还有些斑驳的痕迹,能看出这手的主人常常虐待它。
她紧了紧喉咙,将伞强硬地塞入空手。
“夜深露重,殿下小心身子。”
“对了,还有件重要的事,殿下深夜得了玉澄的通信,急匆匆赶来王府颁旨,不符合帝旨通传的规矩,定有御史攻讦,只说是我同郑家姐弟叙旧,目中无人,帝卿不得已来到王府等候,硬生生等到深夜。”
凤翊星手中还留有那人的余温,她总是这样,分明冷淡,却又不经意地给他一点温暖。
那边听到这话的郑玉澄抬眼瞧她,抚着弟弟脑袋的手轻轻一顿。
赵瑾瑜最担心的不过凤帝忌惮王府势大,平日极少惹事,今天倒是为了帝卿,难得张狂一次,给凤帝留了一把攻讦她的刀子。
她这人或许比自己想的还要在乎帝卿。郑玉澄眯了眯眼,勾起狐狸般的笑容。
凤翊星恨不得揪着那人刨根问底,为何说这样的话。
可那人毫不迟疑地转身,又给了他当头一棒,浇灭了刚燃起的的火苗。
恰逢此时,郑玉澄上前,拱手道谢:“这次真是多亏了殿下,不然玉霖就犯下了大错,如今及时止损,殿下大恩,玉澄谨记于心。”
凤翊星强打精神,微抬下巴,眼睛还若有若无地朝着那人离去的身影看,随口道:“这只是一早说好的条件。”
那日郑玉澄投效,提的正是这个要求,让她弟弟光明正大的嫁出去。
凤帝赐婚乃是无上的荣耀,就怕西南楚家日后反悔,请了帝旨,她们绝不敢薄待。
“殿下,夜深露重,臣女送您回府。”郑玉澄退后一步,示意帝卿先行。
此刻的凤翊星见不着那人,又几番揣测她的心思,已是心乱如麻,只想自己待着冷静一下,便摇头拒绝。
“不了,铁甲兵护送即可。”
“宁王,告辞。”
宁王在凤帝口中深不可测,实际在凤翊星看来同其他将领一般粗直,心中虽疑惑,但他还是做足了态度,这才离去。
身后的郑玉澄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些铁甲兵,瞧着不像是凤帝的亲兵,虽然套了亲兵的铁甲,但肃杀之气更甚,倒像是……
她目光闪烁,很快遮掩下去。
转身向宁王致歉:“赵姨,玉霖太过莽撞,夜闯王府,还连累了家母的朋友。”
那姓秦的马妇被宁王一棍甩飞,如今被郑玉澄带来的侍从扶着,捂着胸口,看向宁王的目光隐隐带着敬佩。
“多有得罪。”她胸口胀痛,只能勉强抱拳。
宁王眯眼一笑:“既然是郑相的朋友,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就是凤帝是个护犊子的,你设计了帝卿,当时凤帝震怒忘了些事情,以后有的是机会翻账,还是小心些吧。”
她这话像是善意的提醒,实则夹枪带棒,做了这事的人必然心中忐忑,寝食难安。
若说凤帝护崽,她也不多承让。
“我女儿虽然在男女之事上糊了点,但也不是个品行不端的人,私奔这事做不出来,下次莫要偏听偏信。”
躲在姐姐身后的郑玉霖面色苍白一片,扣紧了抓着衣摆的手,身子像是一片薄薄的纸,摇摇欲坠。
“你!”那马妇怒目圆睁,却被郑玉澄伸手拦下。
“赵姨教训的是,玉霖还不快点向宁王道歉?”郑玉澄扭头看向弟弟,神情严肃,动手要将他从身后拉出。
郑玉霖万分抗拒,不想直面曾经待他极好的宁王,只一个劲地躲着,被握着的手腕都箍红了,还咬着牙用力对抗。
“行了,用不着小辈道歉。”宁王啧了声,烦躁地背过身去。
好歹也是亲眼见着长大的孩子,之前还一个劲地撮合,如今也见不得对方如此。
郑玉澄呵呵一笑,拱手道:“那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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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林间小道。
郑玉澄大步在前头走,郑玉霖提着衣摆在身后追。
“姐,等等我。”
“不要喊我姐!”郑玉澄回头,眼中血丝狰狞了面孔。
郑玉霖愣怔地慢下步子,原地徘徊。
“姐?”他又试探地喊了一声。
“我不是你的姐姐。”郑玉澄眼中满是嘲讽。
郑玉霖强笑着上前去拉她的手:“我们都姓郑,怎么就不是我的姐姐了?”
郑玉澄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狠绝道:“你不过是个庶出,怎好同我相称?”
此话一出,郑玉霖平日伪装的骄傲就像是一层纸糊,一戳就破。
“母亲最是讨厌庶出嫡出这套,她知道你这般说,定要罚你跪祠堂。”
泪珠子不停地从眼角落下,郑玉霖倔强地不停擦拭,生怕在重口伤人的姐姐面前露了怯。
“不过我不会和母亲说的。”
他一如小时候那般替她遮掩错处,可郑玉澄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稚童,还会畏惧母亲的权威。
千万种情绪在她心中汇聚,让她无法稳住往日和善的假面,冷笑道:
“她也不过就会罚人跪祠堂,若真有本事,当初就不会娶个名门之后当正夫,又在他夫家失势后悄悄纳了昔日竹马入门。”
郑玉澄揭露了陈年往事,一件郑玉霖从不知晓的事情。
毕竟他出生时生父便难产去世,随后便由正夫抚养,虽是庶出,但受到的疼爱并不少,若这件事是真的,他无法想象那么和蔼的郑父是以何种态度面对他。
“你骗人,我不相信,我要去问母亲。”
郑玉霖红着眼睛,便要往前院冲。
“不用去了。”郑玉澄拦住他的去路,“母亲不想见你。”
“不可能。”母亲最是疼爱他,连姐姐都要往后站,说到这个,郑玉霖隐隐有些相信方才的话。
母亲这般循规蹈矩之人,应当将姐姐视作接班人,花费更多的精力在姐姐身上,可儿时坐在母亲怀里读书的是他,晚上哄着睡觉的是他,武艺超群的秦姨护着的人也是他。
郑玉澄嗤笑:“你做了那么多抹黑相府的事情,为了私利,你哄骗秦姨同你夜闯王府,还留下了信件,不是为了让我和母亲安心,而是为你做个见证,最后能逼得王女娶你。”
郑玉霖喃喃,无法反驳,也许是母亲的纵容,他愈发胆大包天,总觉得不管做了什么,身后还有母亲和姐姐。
“可惜了,你没有想到我一早就和帝卿商量好,请下帝旨,你的婚事便是板上钉钉,而唯一能左右婚事的宁王态度暧昧。”
郑玉澄嗤笑:“宁王才是真的了解赵瑾瑜,一早便发现她心有欢喜之人,再不提让你嫁入王府的话,而你,还傻傻地上门威逼,若不是我去,宁王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消失,谁也不会知道你在王府出现过。”
这一晚,有太多颠覆过去认知的人和事情,郑玉霖一时无法接受往日和善背后尖利的爪牙。
他绕过郑玉澄,跌跌撞撞地走着,再不提方才幼稚的言语,也不吵着要见母亲,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这一刻,嫁到终年瘴气的西南楚家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已无颜,更不想面对京中熟人。
他惨淡一笑,过去种种在脑中飞速掠过,迷了他的眼。
年少的欢喜终究是一场梦,握不住,梦也便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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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泛起白光。
微光渐透卧房,小几上一盏昏暗的烛灯,其间灯光摇曳,好似随时将要覆灭。
一小侍垂着脑袋靠着雕花镂空屏风打瞌睡,便听着屋内传来喊叫,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进里屋。
“休想离开!”
床上男子语气狠厉,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尾音隐隐发颤,无端给人一种哀求的无助感。
“帝卿,帝卿,快醒醒,您做噩梦了。”小侍轻轻摇他。
梦中之人缓缓清醒过来,噩梦令他眉心发胀,即使头痛欲裂,他还是自虐般忍不住回忆梦中的场景。
就差一点点,昨夜宁王就要许下婚事,凡事先来后到,帝旨怕也无用,就一点点,他便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娶亲生子。
她就像是无法握紧的沙,越握紧逃的越快,他明知该松开,却怕她逃得更快,只能死死握着,到最后他无法松手,二人便越来越远。
可即便是痛苦,是永远不得真心,他凤翊星活着一天,便绝不放她自由,生同衾死同穴,赵瑾瑜招惹了他,便要做好生生世世赔给他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