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利弊

谢嗣音猛地坐起来,又是汗淋淋的一身。

窗外月光如泄,穿过高高肥肥的芭蕉叶,落到银红色撒花帐子里,影影绰绰,如同笼着轻纱的梦。

她闭了闭眼,有些口渴,哑着嗓子喊人:“青无。”

等了片刻,没有人应声。

青无不在。

谢嗣音无奈,只得自己披了件衣服,起身去桌上倒了杯茶水饮下才止住渴意。

等解了干渴,谢嗣音才有些纳罕地朝着外间隔断走去。

果然空无一人。

青无守夜从来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她微蹙了蹙眉,上前伸手一摸,被衾都是凉的。

半夜不睡觉,去做什么了?

谢嗣音敛目思索着,也没了睡意,干脆坐在青无的床榻上等人回来。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谢嗣音都准备起身回去了,门外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青无蹑手蹑脚地推门入内,似乎是担心惊扰了屋里睡着的主子。刚转过屏风,她就瞧见自己床上坐着一个清瘦的人影,黑发低垂,看不清脸。她下意识要喊出声,又瞬间反应过来,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吓到了?”

青无提到半空中的心这才落下,长舒一口气,朝着谢嗣音走去:“主子怎么在这?”

谢嗣音瞧着她,轻笑一声:“这话该我问你,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在这?”

青无的声音在黑夜里突然变得紧促起来,忙道:“奴......奴婢半夜睡不着,起来出去走走。”

谢嗣音轻轻哦了一声,轻描淡写的扫了她一眼,问得也是不轻不重:“有谁欺负你了吗?”

青无一愣,笑着道:“我是您的人,谁敢欺负我?”

谢嗣音抬抬下巴:“那眼眶怎么红红的?”

在黑暗中呆久了,视物总会更加清晰一些。更何况,青无顺着月色,谢嗣音正好能将面前女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青无若无其事的摸了摸眼睛,解释道:“外头风大,吹红了眼。”

谢嗣音叹了口气,看着她认真道:“你的主子是云安郡主,宣王府的云安郡主,大雍皇帝亲封的云安郡主。所以,不要怕,你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都可以跟我说。”

青无眼眶忍不住一红,神色动容:“主子。”

谢嗣音点点头,看她喊过这一声之后再没有别的话说,也不再难为她了。起身准备回去继续睡觉,可从她身边走过的瞬间,谢嗣音停下脚步,迟疑的看着她:“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青无身子一僵,下意识的提起袖子闻了闻,呐呐道:“有味道吗?奴婢没有闻到呢。”

谢嗣音皱皱鼻子,想了下道:“一股香灰的味道。算了,明天好好洗洗吧,不知在哪里沾染的味道。”说完人就转过屏风,朝着架子床走去。可走到一半,她的眉色渐渐冷了下来。

那个味道——

如果她闻得不错,那是纸钱的味道。

她是去祭拜什么人了?

可她自小入府,同家里的人早断了干净。这么些年,也从没见过她清明祭拜,如今这是......去祭拜什么人了?

想了想,没想通。瞧着刚刚青无的模样,明显是不想让人知晓。

谢嗣音叹口气,她也不是非得揪着底下人的隐私刨根问底的主儿。

既然不想让她知道,那就算了吧。

想到这里,谢嗣音重新回到床上睡了起来。这一觉直睡到卯时三刻才醒,谢嗣音在帐中懒懒伸了个懒腰。没有梦境纠缠,她的心情都松快了很多。

因着青无守夜,晨间是青月带人过来伺候。

可人一过来,谢嗣音跟着一愣:“一个两个的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也哭过了?”

只见为首的婢女面色憔悴,眼睛也肿得厉害,一瞧就是昨晚哭了半宿没睡好。

青月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主子见笑了,昨儿同墨雨拌了两句嘴,晚上没忍住哭了鼻子。”

谢嗣音今天心情好,故意板着脸道:“这个浑小子!稍后我让人打他二十板子,给你出气!”

青月一惊,连忙摆手道:“主子!不......不用!其实他也没错,是是我自己给他使性子。您您别打他!”说到最后,谢嗣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才恍然自家郡主是在逗自己。

青月脸一羞,将帐子挂好之后,转身就要走:“主子就会寻我们的开心。”

谢嗣音笑吟吟的道:“你去哪里?”说着看向一旁侍立的婢女,“你们瞧瞧这小蹄子,如今越发放肆了,都敢给我甩脸子了。”

青月停下脚步,转头朝着谢嗣音做鬼脸:“这还不都是主子您宠出来的!”

谢嗣音一边笑一边摇头:“是!都是我的错。”

几人正说笑着,突然听到一阵啼啼哭哭的声音自院外传了进来,身后紧跟着是匆匆的脚步声。

谢嗣音一愣,看向青月:“怎么回事?”

青月点头,快走出去。没一会儿功夫,她就带着一个浑身褴褛的婢女进来。

谢嗣音乍一看,竟没认出那个人来。盖因这个婢女灰头土脸,就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婢女一见了谢嗣音,咕咚一声跪下,声嘶力竭的喊道:“郡主!求郡主救救我们家小姐吧!”

来人正是当今宁国侯府嫡出大小姐傅姮娥的贴身侍婢,采芹。

谢嗣音心下一惊,连忙让人将她扶起来:“采芹,怎么了?你慢慢说,是姮娥出事了吗?”

采芹并不起身,只是跪在地上哐哐的给谢嗣音磕头:“求求郡主看在您过去同我们家小姐交好的份上,救救小姐吧!”

谢嗣音又气又急,直接起身怒道:“糊涂丫头!你不说事情,我如何救她?”

采芹一听这话,连忙抹了眼泪,哽咽道:“我家侯爷将小姐给卖了!”

这一句话就把谢嗣音给听懵了。

什么叫侯爷把小姐给买了?

宁国侯将他自己的女儿给卖了?

谢嗣音稳了稳心神,继续道:“你说......宁国侯将姮娥......给......给卖了?”

采芹咬着牙将整个事情说出来。原来宁国侯暗地里将傅姮娥嫁给了郑安伯做填房,明面上却半点儿消息都没透出来。直到今儿个,郑安伯去侯府迎亲了,傅姮娥才明白过来。她当时就闹了起来,谁知宁国侯和宁国侯夫人竟然直接将人给绑了手脚,灌了软筋散,准备等会儿硬塞进花轿了事。

采芹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逃了出来,可却毫无办法,只能来找谢嗣音。

这郑安伯是何人,谢嗣音再清楚不过了。

此次父王远征苗疆,郑安伯就是他的副将。如今大胜归来,算是正式进入皇帝伯伯的眼里,俨然成为下一个天子近臣。

对比起来,宁国侯早没落得只剩下个门楣了。

如此来看,宁国侯将傅姮娥嫁给郑安伯的意思,可以说是再明显不过了。

谢嗣音深吸了口气,姑且不谈,郑安伯同她父亲差不多的年纪,底下的女儿都跟傅姮娥差不多大了。

最关键的是——傅姮娥不是还同鸿胪寺少卿家的公子有婚约吗?

谢嗣音定定的看着采芹:“陈旭呢?他知道吗?”

采芹哭得更厉害了,咬着牙道:“陈旭他当然也知道!我方才去找他,连他的人都没有见到,就被陈府的人轰了出来。”

谢嗣音听了这话,神色一冷,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平常表现得那么喜欢傅姮娥,如今却连面都不敢出。想到这里,她气得在屋中来回走动,突然想到什么,偏头朝着青月道:“父亲在哪里?”

青月看了眼采芹,一脸难色道:“我刚刚让人去问过了,王爷照常进宫议事,临走前嘱咐了王妃一句,让她给郑安伯挑一对新婚贺礼。只是......没想到......会......会是傅小姐。”

谢嗣音抿了抿唇,猛地转身朝外走去:“走!”

可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宣王妃进了院子。

宣王妃看到谢嗣音,温柔一笑:“听说昭昭还没有吃早膳,我特地着人备了份椰汁板兰糕和燕窝莲子羹给你送过来。不过,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谢嗣音疾步上前道:“不用了,母亲。姮娥她......”

谢嗣音话没说完,宣王妃不紧不慢地拍了拍她的手,打断她的话头,随后看向她身后的采芹,一脸温和道:“采芹啊,姮娥的事情我刚刚也都知道了。郑安伯这个人我经常听王爷提起,对他也算有些了解。为人仗义,待人和善,很得部下信任,是个很不错的人。”

“你家小姐嫁过去,并非像你刚刚说的那样跳进了火坑。宁国侯也并非是卖女儿,我昨儿听王爷提了一嘴,说郑安伯鳏居多年,难得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小姑娘年纪也不大,让我多去照顾一些。依此可见,郑安伯对你家小姐是有真心在的。她嫁过去,郑安伯定然也不会委屈了她。”

“更何况,如今婚事已然订了下来。不管姮娥心里愿不愿意,如今全城皆知郑安伯要娶你家小姐做继室,也都知道你家小姐今天要嫁给郑安伯。这时候你来找昭昭,说明你是个忠心为主的好孩子,我不会怪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昭昭不过是一介郡主,她又能阻止得了什么呢?”

采芹听到这话,直接跪了下来,在地上砰砰地磕头,哭得不能自已道:“是奴婢冒犯郡主了!只求王妃救救我们家小姐吧,她是被亲生父亲灌了药绑起来塞进轿子里的!”

宣王妃亲自俯身将她搀了起来,声音越发温和:“不是我救不救的问题,而是你家小姐如今除了嫁给郑安伯,还能嫁给谁呢?就算昭昭亲自去阻止了这场婚礼,郑安伯看在我家王爷的面子上,也不会计较昭昭什么。但你家小姐呢?今天陈府的作为你也看到了,如今若再退了郑安伯的婚,整个京城还有谁敢求娶姮娥?难道你真的要逼着你家小姐去做姑子吗?”

采芹脸色瞬间煞白,整个人往后一瘫,浑身的气性似乎都在这几句话之间散了个干净。

宣王妃见此,叹了口气道:“更何况......你家小姐在侯府的情形,你是再了解不过了。倘若今天这婚事不成了,后面她又该如何在侯府待下去?难保宁国侯不会继续再苛责于她。”

“可倘若她嫁给了郑安伯,一来,姮娥可以摆脱侯府的泥潭;二来,姮娥与昭昭相交多年,再加上王爷的嘱托,我都会尽力看顾你家小姐。而郑安伯之后哪怕对她没了情分,也会看在宣王府的面子上善待于她。”

“而这,才是你家小姐最好的出路。”

这一番话,直说得采芹泪涕横流,却没有办法说出半个不字。

谢嗣音静静站了许久,也听了许久。直到采芹彻底平静下来,她才转身朝外走去。

宣王妃听到动静,急忙回头:“昭昭,你还去做什么?”

谢嗣音步子顿了顿,目光看着远处落败的海棠花,声音飘渺而坚定:“母亲将一番利弊得失看得清楚,女儿没法再说什么了。只是,我却要去问一问姮娥——她究竟愿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新年快乐!和大家一起跨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