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难得能睡几日安稳觉,最近几夜都是早早躺下休息,气色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好了。
但今夜她躺下后,却没有立刻入睡。
她平躺在床上,不时会侧脸朝窗子的方向看去。
窗子紧闭着,晏清的月光将窗棂的影子虚虚地投射在地上,静悄悄地浸浔着屋内的昏暗。
那人还没有来。
她知道那个男人一直在跟着自己,起初她疑惑不解,还有些恐惧,怕那人怀着什么坏心思,可好几日过去了,那人都没有任何逾越的动作,只是站在很远的地方,不曾靠近,夜里则会藏在她的窗外,一直守到大天亮。
他刻意保持的距离,让婴宁渐渐放下戒心,甚至开始猜测,那人或许就是哥哥口中守护一方土地的‘土地公公’。
而且因为那人的存在,周围的妖魔全部消失不见了,婴宁也生出了一点私心,希望那人可以继续在暗处做她的‘驱邪符’。
今夜见他迟迟没有来,婴宁不免有些担忧,若今夜他不来了,那些妖魔肯定会回到她身边的。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窗子躺着,半晌又翻身面向窗子,默声数起窗棂格子。
数到第十九格时,有人影倏然间出现在窗外。
月光渐渐变暗,窗子上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几乎要和外面的黑暗融在一起了。
但婴宁知道窗外就是那个男人。
他像是个倔强的护卫,不管夜晚多么漫长,那人都会在她的窗前驻守。
婴宁安心地合上眼。
可未等睡过去,屋外就传来了淅淅沥沥的下雨声。
她又睁开眼看向窗子。
雨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那人影却还停在窗前。
婴宁坐起身,眸色露出些许担忧。
那人不会想顶着雨在外面站一夜吧?
她看了眼立在墙边的油纸伞,踌躇片刻后将铺在被子上的斗篷披到身上,然后拿起油纸伞走到窗前。
轻吸一口气后,婴宁壮起胆子一把拉开窗户,视线刚好与窗外那人的视线撞上。
窗子打开的瞬间,震惊瞬间装满了男人幽沉的眼底。
婴宁有些紧张,稍稍用力抱紧怀中的油纸伞,思量一番后才将伞递出去。
“今夜雨大,你还是撑把伞吧。”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嘈杂的雨声盖过了。
男人没有回应,错愕地看了眼那把伞,然后又将视线移回到婴宁的脸上。
“你没睡?!”男人低沉的嗓音中满是不可置信。
婴宁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还是老实地回道:“我以为你今夜不来了,怕那些妖魔会回来,就没睡。”
男人的双眼微微睁大,比刚才更震惊了一些。
他迟迟没有接过伞,婴宁一直伸着手臂,渐渐感到有点尴尬。
冰冷的雨滴不断落下,将她的双手打湿。
她轻抿一下唇瓣,压着尴尬露出浅笑,柔声说道:“我不方便把你请进屋内躲雨,所以请你拿着伞,不然会生病的。”
男人皱眉看着她,半晌气恼地吐出一个字:“你!”
婴宁认真地与他对视,问道:“我怎么了?”
听到她的反问,男人的脸上竟奇怪地泛起红晕。
“对了,上次......”
婴宁刚想说起上次在花儿姐家的事,男人却忽然转身跑走。
他脚下跑得很快,跑到院门口时似乎想到什么,气愤地跺了下脚,然后在大雨中倏然化成一团黑色烟雾飘走。
婴宁还站在窗前,一脸的不解。
她想不明白男人的意图,那人也不给她半点提问的机会。
婴宁垂眸看着自己未能借出去的伞,无奈地叹了口气。
最终她将伞留在了窗外,心想如果那人回来了,还能用得上。
合好窗后,婴宁回到床边,还未等坐下,一阵邪风忽地又将窗子吹开。
一股如被毒蛇注视般的阴冷恶意缠绕上婴宁。
婴宁立刻将手摸向怀中的玉牌,站直身子看向窗子。
一道惊雷闪过夜空,照亮了晦暗的院子。
身穿黑色麻衣的男人站在院子中央,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婴宁的窗子,嘴角诡异地咧到了耳根处。
意识到是上次的古怪东西回来了,婴宁急忙将玉牌拿出,想用此物吓退那东西。
梦魔看着她的动作僵硬地转了转脖颈,然后慢悠悠地朝屋子飘来,最终穿墙而过,停在了窗边。
“小姑娘......你这神牌从何而来?”他慢吞吞地出声问道,每张一次嘴,口中便会断断续续地飘出带着恶臭的黑气。
婴宁神色紧绷地看着那东西,脚下不动声色地往门口挪着。
见她不肯回答,梦魔懒散地摇了摇手:“算了......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对神牌不感兴趣......但是上次你坏了我的好事......今夜,你要成为我的猎物。”
对方杀机已露,婴宁也不敢再磨蹭,扭头就朝门口飞快跑去。
见她想逃,梦魔口中的黑气顿时化作一道绳索向婴宁缠去。
察觉到危险,婴宁手中的玉牌立刻展开一道结界,将黑气绳索挡了回去。
但梦魔早有预料,左手又拿出一个红色摇铃,在婴宁身后摇了三下,霎时间从铃中飞出无数黄沙。
黄沙席卷而来,瞬间将婴宁围困住,她无法再前行,手中的玉牌也变得越发滚烫。
婴宁看向玉牌,发现上面雕刻的飞龙身上隐隐出现了一道裂缝。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婴宁,那摇铃克她手中的玉牌。
梦魔的声音在黄沙之外响起:“此乃旱魃的法器旱歉铃......刚好可以压制你手中的应龙神牌。”
婴宁的心咯噔一声。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被称作应龙神牌的东西,是她对付妖魔的唯一办法,现在神牌不能用了,那她岂不是只能等死?
见黄沙之中的婴宁没了动静,梦魔以为她放弃挣扎了,于是笑着将嘴巴大张吐出魇术。
眼看着魇术渗透黄沙,就快将婴宁裹住时,一团黑雾突然闯入黄沙挡在婴宁身前,反手将掌中满含杀意的煞气打出,将魇术和黄沙尽数打散。
大片的黄沙飞扬四散,婴宁一不小心就被迷了双眼。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她看见上半张脸戴着银制面具的男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眸光一亮,声音里掩不住欢喜地问道:“你刚才不是离开了吗?”
冥楼却整个人一僵。
他明明戴着面具,梦魔都认不出他,这女人是怎么认出他的?!
冥楼别扭地咳嗽了一声,没有回答。
刚才他正打算回秘宫从长计议婴宁之事,忽然嗅到了梦魔的气息,才到这家伙可能会盯上婴宁,他才又跑了回来。
对面的梦魔正愤怒地看着戴着面具的冥楼,说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几次......坏我好事?”
冥楼也没打算理会梦魔,只是默声在心里做着打算。
刚才为了打散魇术和黄沙,他的法力又用得差不多了,若现在让他和梦魔交手,必败无疑,所以他现在只能思考如何逃走。
冥楼要独自逃走并不难,问题是他需带着婴宁一起逃,那事情就变得麻烦了,毕竟婴宁一个凡人飞也不会飞,跑也跑不快。
但他的法力还在婴宁身上,又不能抛下婴宁不管。
这法力对冥楼来说就好比凡人最爱的黄金,眼下他的宝贝黄金都被放在婴宁这座小金库中,若是让她落进梦魔手中,他的金库肯定会被抢个精光!
光想想冥楼都觉得火大,他宁可毁了自己的金库,也绝不能让梦魔把他的黄金抢走!
想着,冥楼微微侧脸,朝自己斜后方的婴宁瞥去。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婴宁也抬头看向他,一双晶莹明澈的眸子此刻装满了无辜和不安。
冥楼移开视线后,在心底暗暗摇了摇头。
不行,他这金库可不是只装了几块黄金,那里面装的可是泼天富贵,绝对不能毁了。
许久不见冥楼作声,梦魔也没了耐心:“不管你是谁......碍事的人......就要死。”
婴宁紧张地看向冥楼,小声问道:“你能打过他吗?”
冥楼心下已有了主意,没答婴宁的话,而是反问道:“给你神牌的人,有没有和你说过牌子的其他用法?”
婴宁认真回想了一番,然后点头说道:“他和我说过走投无路时,可喊保命八字诀。”
“好。”冥楼沉声道:“待本尊抬手挡住梦魔时,你就用八字诀。”
此时梦魔正一边摇铃铛一边吐魇术,眨眼间黄沙和魇术就快要逼至二人身前。
冥楼立刻挤出剩余的法力,抬手去阻挡梦魔。
婴宁看着他抬手的动作,攥紧神牌默契地开口喊道:“藏天纳地,乾坤造笼!”
在最后一个字落下前,她突然抓住冥楼的手。
冥楼震惊地回头看去。
下一瞬,神牌发出了巨大的光亮,那光芒刺的梦魔无法睁开双眼,只能抬起手臂挡在眼前。
待光芒暗下去后,梦魔才放下手臂,皱着眉头看去
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剩那块应龙神牌,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所谓的保命八字诀,其实就是在主人走投无路时,神牌会将主人藏入牌内结界,用以保命。
冥楼猜到给婴宁神牌的人一定会教这招,便想着让婴宁藏入神牌内,到时他只需带着神牌逃跑就行,这可比他带一个大活人逃跑要方便很多。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
冥楼无语地站在神牌结界内,举目四望,一片漆黑。
他没想到婴宁会将他一起拉到神牌中。
看着冥楼冷得快要结冰的下半张脸,一旁的婴宁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事了,于是问道:“是不是我刚才做错了什么?”
冥楼不悦地看向她,冷声道:“你不该将本尊也带进此处!”
婴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片刻后满怀歉意地垂下眼眸,轻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怕把你丢下了,你会有危险。”
“你......”冥楼气愤地开口,想骂她蠢货,可吐出一个字后声音就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挤不出后面几个字了。
最后他只能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本尊就在此处休息片刻,待恢复好了再出去。”
婴宁还是有些担忧地问道:“我把你带进来了,会将那东西也带进来吗?”
冥楼双臂环在胸膛前,合着眼漫不经心地回道:“那个死结巴还没本事进入这神牌内。”
说到此处,冥楼生出一点奇怪。
过去他法力无边,想闯进这神牌内自然不是难事,可眼下他法力受损,身为魔族却能毫发无伤地随着婴宁一起进入神牌,这是怎么回事?
想着,他悄声睁开一只眼向婴宁看去。
婴宁正眨眼看着他,刚好抓到他一只眼投来的目光,柔声问道:“怎么了?”
冥楼急忙又合上眼,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冷声说道:“虽然梦魔进不来,但如果他在外面将神牌打碎,本尊和你便会被困于此处。”
婴宁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那就糟了。”
听出她的紧张,冥楼睁开眼问道:“你害怕了?”
“有点。”
说完,婴宁叹了口气。
瞧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冥楼一阵沉默,片刻后才又淡漠地开口:“放心,他不会砸碎神牌的,既然将你认作猎物,定会守着神牌等我们出去,而且若神牌碎了,给你神牌之人定能察觉,他会来此地救你的。”
婴宁明了地点点头,随后轻声问道:“那等你休息好了,你会将他赶走?”
这次冥楼没有回答。
因为他的答案是,现在的他根本没办法赶走梦魔,不过带婴宁逃走还是可以的。
不过堂堂魔界之主,如今满脑子能想到的就只有逃跑,这可真是奇耻大辱!
一想到这,冥楼的神色顿时变得阴冷,凶狠地瞪向婴宁。
法力就在这女人的身上,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就......
婴宁疑惑地看着他愤怒的神情,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招惹他了。
不过婴宁没有半点要躲开他视线的意思。
他不眨眼,她也不眨眼。他瞪着她,她便认真回望着他。
未到五个数,冥楼就败下阵来,他匆匆移开自己的视线,心想算了,小金库胆子小,这地方黑漆漆、冷嗖嗖的,万一把小金库吓病了,他还点想办法给她治病。
周遭忽然变得格外寂静,婴宁觉得他们干站在此处实在尴尬,于是主动开口找了话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冥楼转过身背对着婴宁,傲慢地甩了下衣袖:“本尊的大名你还不配知晓。”
婴宁对这个回答也不恼,而是玩笑道:“你总是本尊本尊的自称,那我可就把‘本尊’当成你的名字了。”
一听这话,冥楼气恼地转回身子:“本尊可不叫本尊!”
瞧他气急到说绕口令的模样,婴宁掩唇轻笑,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
“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就不乱叫了。”她说道。
冥楼看着她的笑脸,片刻后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语气却维持着他的冷漠:“如果你求本尊,本尊便告诉你。”
“好啊,我求你。”婴宁痛快地答应。
冥楼没想到她会回答得如此痛快,一时愣了住。
婴宁认真地与他对视,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在无边的阒寂中,冥楼又败下阵来,只好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开口。
“你听好,本尊叫......”
话说到一半,冥楼的声音忽然顿住。
浓烈的困意袭来,他用力摇了摇头想保持清醒,可眼帘还是越来越沉重。
难道......刚才他没能挡住梦魔的魇术?
这下糟了。
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在失去意识前,冥楼咬牙吐出两个字。
“混蛋。”
最后,他的身体宛若垮塌的高山,在婴宁的注视下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