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冯春生身上发生的异变郁汝癸并没有察觉,他捉住冯春生的手腕划开放血,不多时便有飞虫扑腾着翅膀而来,像是遇见了很美味的食物般一头扎进去,然而扑腾了两下后便没了动静。
郁汝癸又带她出门,叫她在山间捉野兔。冯春生不情不愿,但奈何技不如人,只磨蹭了一下便被他毫不留情地揍了一顿。
野兔子如愿抓来了,也喂了血,但好半天还生龙活虎的,一点也未受影响。
两个人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看兔子蹦,怎么想都觉得太亏。冯春生本着不要浪费的原则,腆着脸借来郁汝癸的佩刀杀洗剥皮一气呵成。就着捡来的树枝便开始烤兔子,怕不入味,还专门去厨房偷了些调味品。
回来时见郁汝癸孤身坐在大石上在拭刀,侧脸一半映着月色,一半隐没在黑夜,低垂的睫毛下大块阴影。真是奇妙,他如何能将孤寂与张扬融为一体?既不食人间烟火,又满身俗尘?
“你作何下山?”
冯春生正啃着兔子腿,觉得味如嚼蜡,忍不住又洒了一层盐霜。“师父偏心,处处要我帮衬着师哥。他不过一纸书信飞来,我便要翻山越岭去赴汤蹈火。”
“确实偏心。”郁汝癸的刀身有伤,冯春生一眼便看见,心道再擦也是徒劳。这样的兵器,饶是她,也能用内力折断。
“你不恨?”
“恨什么?恨谁?”冯春生扔了兔子腿去拽胸脯的嫩肉,一派坦然道:“当然不恨,感激还来不及呢。”
见他不信,冯春生补充道:“若不是我师父如此看重我的师哥,想在自己力所不及时仍有人拼死为他效忠,我哪里有机会拜在他的门下?”
“以你的资质,哪里都可。”
“不,你不知有时身不由己,有时迫不得已,所以就是就他可以。”冯春生感慨良多,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嘲弄的笑意:“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把他当成信仰去守护,去践行就行了,反正人总归是要虔诚地笃信着什么才能百毒不侵活得长长久久。”
“那你此来为他?”
“嗯。”冯春生爽快地承认了,“他要唐门辛密,那我就找给他。”
郁汝癸垂眸半晌,“随我来。”
冯春生努力追着仿若掣风般的那抹红影,山风冰冷扑颊打得生疼,她这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赵北秋说的对,她太急于出师,虽下了苦功,却失了火候。若能再苦修三年,绝非今昔可比。
就好像吃了不念书的苦,被现实狠狠甩了几个巴掌,醍醐灌顶,想要再回到从前时才发觉,时光不候,空有回首的懊恼。不过还好还好,她年纪尚小,根骨又佳,一切都还还来得及。
郁汝癸领她一路往东,折了几道,复又来到了那山洞入口。只不过他没有径直往山洞里走,转而绕过往竹林更深处走去。
竹林长势茂密,各个挺拔足有丈许,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遮天蔽日,只有大风刮过枝叶时漏下些许月光。
又跋涉了些许的山路,两人一前一后都不言语,四下静得连呼吸声都可闻。看似走了很远,不过因为两人走得很慢,石子小路蜿蜿蜒蜒通往未知的地方。郁汝癸竟觉得这片刻时光格外静谧,心境亦是平和。
冯春生却很不识趣,非要打断。“这是去哪儿?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呀。你看,这树被人为折断了。切口整齐,还很新,应该刚断不久。”
郁汝癸低头瞥了一眼,又望了眼天上,继续向前走。
在即将穿过这片森林之际,突然一个黑影重重地朝着他们砸过来,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满天灰尘喧嚣其上。紧随其后一道着蓝衫的男子从天而降,金冠束发,眉宇间一道川字纹。背手在后,一柄长剑闪着寒光。
“唐欢?”
“不一定。”郁汝癸淡淡道:“也可能是唐喜。”
正说着,另一个着蓝衫的男子从一片废竹中爬起来,满脸是血,金冠已破损,大半的长发散了下来。模样狼狈,看来胜负已分。
冯春生点头道:“我说为何人的气质能变化得这样快,原来是双生子。”她恍然大悟地笑了笑,“有点俗,但还蛮有趣。我猜猜,该不会这十几年来二人一直轮流在假扮唐欢执掌唐门,所以才会出现这么多矛盾的决定。”
“你找死。”那执剑的男人神情凶残,说着便破空朝着冯春生一剑刺来。那一瞬间冯春生耳中猛地传来金属摩擦发出的刺耳声线,越来越盛,电流闪过般疼得她跪倒在地。
剑尖已至,突然被两根雪白的手指捏住,红袍盖住她的脸,她抬手摸耳,滑腻的液体顺着耳道滑过脸颊滴在地上。
她再抬头时,发现郁汝癸已覆上了那莹白的面具。整个世界旷然无声,她看得见对面男人目眦欲裂地说着什么,也看得到郁汝癸喉头微动,但她耳中,只剩下滋滋的耳鸣声。
两个男人打在一起,郁汝癸没有拔刀,长袖生风,掌掌击人要害。
冯春生站起来,打斗带起的寒风回旋扑来。她稍稍冷静,暗付着糟糕,嗅觉已失,味觉也无,现在听觉也突然失灵,下一个是什么?五感中还剩视觉和触觉,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赵晋修必然有法子救自己的。
她一旦萌生退意,就准备即刻离开。看了眼空中打斗不止的二人,胜负并没有悬念。郁汝癸的武功深不可测,绝无性命之虞。反倒是那姓唐的,招式太花哨,内力不足,恐难以为继。
谁料,冯春生正欲转身,那狼狈的另外一个唐欢持剑过来了。“你走不了了。”
冯春生听不到他的声音,但看他嘴唇张合,似乎说了要她死的话。也是,这等辛辣秘闻一旦公布出去,且不说江湖中人作何反应,唐家堡内部就先乱了。
冯春生耸耸肩,走到一旁折了管细竹,迎风抖了抖,自顾自道:“承让,承让,还未出师,不配兵器,见谅。”
唐欢气得发抖,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他吗?连兵器都不用,谁不配?他不配这个小娃娃用兵器对阵?
冯春生看着对面男人猛然窜出的士气很是不解,她谦虚又客气,怎么就踩到他的痛点了?没等她想完,唐欢大叫一声,痛下杀手。
原只是细细的一管竹,却在冯春生手中有了生命般,气势迫人。随着她手腕翻转的或挑或刺,招招直击要害。这个唐欢招架不住,捉襟见肘,很快被打倒在地。可冯春生也并不好过,她运功时气血翻涌,视线突然重影,很快又恢复。
唐欢见机突然扬手撒出一把金粉,金光闪闪,好不漂亮。然而在冯春生眼中却全不是这样,她只看到大片的东西漫天而来,视界像蒙了一层白纱,除却黑色的天幕外,哪里都是混沌。
郁汝癸余光瞥见冯春生扑倒在地,心中闪过疑惑。唐喜性凶,崇武拜强,喜好逞勇斗狠,所以这些年功力一直在精进。而唐欢则恰恰相反,侍弄个花草也能怡然自得,武力不过尔尔,没道理冯春生会不敌。除非,他眯起狭长的双眸,眼中杀气大盛,与欺身而来的唐喜对上一掌。
唐喜一贯用毒,这次也不例外。但郁汝癸不屑一顾的态度激怒了他,“你,你,怎么可能连我唐门秘法也毒不倒你?”
他张口呛出大口的鲜血,杵剑跪地,恍然大悟道:“怎么会,十月前一别,你的内力还尚可窥探,如今竟如瀚海般无底无边了!难道……唐寄是你杀的?还夺走了那小贱人的元珠?”
郁汝癸居高临下睥睨道:“滚。”
唐喜咬着牙强忍愤怒,“唐寄这个废物!”
轰然一声,唐欢被他一脚踢过来摔在一边,身上处处是被竹子划开的血痕,看着可怖极了,被凌迟般血肉模糊。但好在只是看着比较惨烈,尚有一口气在。
唐喜挟起唐欢,两人对视一眼,忽地开口道:“这位小兄弟中了紫金离魂粉,半柱香内如果不清洗干净,沾上金粉的地方就会溃烂,非挖肉剔骨才有生机。今日之仇唐某兄弟二人记下了,再会吧。”
目视二人离开,郁汝癸这才看了眼盘腿坐在地上的冯春生。她整个头上都是粼粼金粉,正解了束带在抖头发。
不过及耳,散落后被她揉地凌乱不堪,偏这么长的头发更能显出那细细的一截修长的颈子,有种少年纤弱的风情。
“去洗净。”
冯春生置若罔闻,低着头一动不动。
郁汝癸等了几息,突然蹲下捏住她的下颚抬起同自己对视。圆圆的大眼睛里空洞洞的,明明清亮的瞳仁里映出了他覆着面具的模样,可眼神却似是透过他看向了未知。
“你怎么了?”
冯春生略略朝前倾起身子靠近他,鼻尖几乎相触,随后抬起手摸在面具上,轻柔小心,像是在摸什么宝物般生怕弄碎了。
“原来妖怪的脸手感也不怎么样啊,就像绝艳的昙花,惊鸿一瞥后,花瓣都是一个质地。嘛,最后想做的也做了,如果遇到一个喜欢勾着嘴角笑的青年,请转告他。”冯春生笑起来,眼睛弯弯,是一座月亮桥。“我不负誓言,连命也可祭献。不过来生别见,我怕死。”
郁汝癸想起她吃烤兔时刷了一层又一层的盐霜,熟视无睹的眼,和摸着面具的手,五感尽失吗?真是麻烦!
他将人挟起,几个起纵进了更深的山林中。他侧耳倾听,山涧清泉叮咚不止,也算冯春生走运了,这个季节山中的泉水刚刚融化,夹着碎冰,潺潺顺流而下。
郁汝癸哪里伺候过人,到了溪边将冯春生往水里一扔就抱臂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冯春生没想到他会这么简单粗暴,在水里扑腾两下发现水才沒过腰身,于是干脆坐在水里了。
她学着水鸟的样子把头插进水里来回摆动,金色的粉果然顺着水流漂走了。果然?触觉也逐渐在消失,她抚摸着肌肤上的生理战栗,渐渐地,她再也感觉不出了。
就算现在有人砍她一刀,恐怕也不会痛,只会任由着鲜血流尽而亡。
“差不多了,出来。”
郁汝癸说完才意识到,现在的冯宝宝压根听不见了。五感全失吗?是因为饮了自己的血吗?果然,这世上没有例外和奇迹。
冯春生喘着大气摸着河底的石头爬上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这种感觉竟莫名有些熟悉。
那年雪夜,赵北秋喝醉了酒,试炼中失手将自己打得断了三根肋骨,废了一条腿。太子爷除夕要回京都守岁,按规矩,临行前众人需相送十里。冯春生收到了白衣的飞书,独自拄着拐杖连夜下山。雪可真厚,平日里用轻功不觉得,但现在一脚踩下去连膝盖都露不出来。
可夜色也是真的美,繁星闪烁,好像伸出手就能摘下一颗别在胸前。山风是甜的,有甘草的味道,渴了就捧一把山雪吃掉,喉头也是甜的。大自然的旷达与无垠让人为之动容,人类渺小如斯,短短几十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来终是没能赶上送行的队伍,太子爷驭马折回,终在半山腰找到了被埋在雪下的冯春生。彼时她已被冻得全身僵硬,因着一直呼吸冷空气的缘故,眼鼻口耳皆痛得难以名状。那时是真的年少轻狂,都咳地呛出血来了,仍笑得满不在乎。
她卷缩在太子爷的大麾下,口出狂言。“良辰好景,可与谁共?”
白雪上,马蹄印如莲。太子爷悠悠骑着马,一众随行远远地落在身后。他始终未低头,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牵马,一侧嘴角稍弯,“可共天下。”
冯春生腿一软跌倒在地,她干脆就躺下摊平了四肢,忽地笑起来。口中还念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郁汝癸漠然扫过竹林的位置,眼神停留在她的脸上。仔细去看,她两颊有肉遮骨,鼻头微微翘起,一双唇瓣厚地自然嘟起,难怪有着难以名状的少年娇憨之感。其实她的五官拆开来看无不精致,只是放在这包子脸上只显得稚嫩未开,不知假以时日,又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咦?还真是命大,这样都未死?”蓝袍金冠的唐喜大步踏出竹林。
与其说还未死,不过是还有口气罢了。这样冷得天,连山上都起了雾气,她衣衫湿透,即便冻不死,寒气沁入心脉,也不过早晚的事。
原本漆黑的天色渐渐有了蒙蒙的质感,折腾了一夜,天色将明未明,最是急人。
冯春生毫无所觉,仍自顾自道:“有谁带个话?他日遇见那个喜欢勾着一侧嘴角笑的,芝兰玉树的青年时,麻烦告诉他一声,我冯宝宝信守诺言,虽死未改。”
唐喜哈哈笑了起来,猛地一掌击向一旁的大石。突然一声轰鸣,冯春生所在的位置裂开一个大口子,像黑暗中的怪物张开嘴露出了漆黑的深渊。郁汝癸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正欲发力,唐喜背后袭来,他漠然看了一眼东方的天色,冬夜渐暖,来日方长,气候变迁,岂如人愿?
他一扭身张开怀抱将冯春生抱紧在怀里,两人极速下坠,再无生息。
唐喜站在边上引颈窥探,脸上是难掩的笑意。“想你郁汝癸武艺卓绝,英明一世,还不是要在唐某备下的陷阱里送了性命!哈哈哈,老天有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