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母慈兄仁

冯春生一路不停回了相府,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打在伞面上发出悦耳的莎莎声。这个时间已濒临宵禁,长街渐空,剩下的那些人都行色匆匆,脚下的泥点甩的到处都是,冯春生看着他们,没由来生出一丝怅然来。

他们都着急回家,可是,她却迷失在这个时空,不知出路,不见归途。

好在她是个豁达的人,偶尔想起这些有的没的,失落一会儿也会很快打起精神来。权当做是梦一场,权当做是旅途和修行吧。她轻叹口气,站在相府的小门口轻扣门环。看门的小童识不得她,正欲发火,见她掏出一块火漆木牌来,忙敛了怒容客客气气将她让进门里,自己小跑着去请来管家。

管家睡眼惺忪,一见是她,精神不由振奋,口中关切道:“小姐怎这个时辰回来了?谁送的?怎么安排才妥当?”

冯春生举着伞在前面走,想了想,轻声道:“接陛下密旨回来探亲,不需声张,一切自有太子殿下安排。”

“是,是。”管家连连点头,又问道:“老爷这会儿还在宫里,要不要奴才打发个人去递个口讯?”

“那到不必。”冯春生只想走个过场,这个相府她并不太熟悉,走着走着还迷失了方向,于是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母亲可歇下吗?我要去请个安。”

“刚才还送了宵夜过去,应当没这么快歇下。”

“行,你领路吧。”

两人来到主院里,管家去通报了,留她一人撑伞立在门口。不知是不是错觉,这细细的雨丝渐渐变作了碎雪,她探手出去接,掌心凉了一下,留下一丁点儿的水渍。

她想,自己与这相府的羁绊可能就如这碎雪一般,看着又美又圣洁,可落在实处后真的余不下什么可靠的东西。就像这摊水,很快被掌心的温度蒸发殆尽,除却感情上曾存在过,于物质而言已是消灭的。

她轻叹口气,尤其是这个母亲好像不是太喜欢自己,日子就更加艰难了。

待她进去时相府夫人正在束腰,从背影来看纤细柔弱,哪里像一个妇人?反观自己,膀大腰圆,难怪不讨喜。她行过礼,等着母亲发话。

相府夫人扶着腰,由婢女搀扶着走过来,余光瞥了她一眼,细细的柳叶眉微微蹙起,从身边走过时香风阵阵。

“还真是不喜你这样的性子,逆来顺受的,就没点脾气吗?”相爷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恨其不争道:“吃了苦,受了委屈,你从不肯说。你父亲已居于高位,大权在握,那些个天天惹事生非的权贵哪个比你还贵?赏花会,踏青会,咏梅会,上元灯会,谁都能看你的笑话,你好歹一身武艺,怎得就不会发威吗?”

冯春生在短暂的诧异后忽地笑了起来,这位相府夫人真是有趣,自己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足两三年,本以为是个性子淡泊的妇人,不热爱与人打交道,也不爱养个花花草草,不做女红更不聊坊间八卦,每每回来都是听她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心话,余下的时间很难再见她一面。现在不知怎得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是两年前赴过一次贵女们秋游的宴会被取笑的事传到她耳中了?两年了还记得,也是够小心眼的。

“伴君如伴虎,女儿不想叫父亲难做。”

柳菁菁拉下脸回到塌上,细长的指尖滑过红木的家具,“你一直这么懂事,从牙牙学语到如今及笄,我似乎插不上手,还真是个失败的母亲。”

冯春生觉得头痛,这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当初同意赵北秋将自己带走时怎么不觉得懂事不好呢?

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纯姑看在眼里干着急,明明是要借此次机会好好教导一下小姐身为女儿家的事情,怎么就说的大家都不开心了?

就在这时,外面忽地传来年轻的男声。纯姑喜上眉梢,“大公子回来了。”

说着就见一条颀长的身影掀开帘子进了屋,身披白色狐裘,嘴角噙笑,一双星目熠熠生辉,扫了眼室内,道:“妹妹回来了?儿子给母亲请安。”

这是个便宜哥哥,不知父亲从哪儿领回来的。那时她才一岁多,正被奶娘抱着晒太阳,父亲领着约莫着六、七岁的男童进了院子。也是奇事,就这么住了下来,谁也没闹,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这许多年。倒是父亲突然顺风顺水平步青云,看来是旺父的命格。

右相夫人见着他似乎更亲昵些,吩咐下人看座,又让纯姑去端姜汤,语调温婉。“都说过多次了,不需多礼。”

冯岁寒抖落了一身的风寒,转身对着冯春生上下打量,笑道:“一别两年,妹妹出落地愈发漂亮。”

冯春生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漂不漂亮的她心中有数。又坐着听了她二人闲聊几句,就在神游天际之时听得纯姑叹道:“公子真是孝顺,每次出门回来都带着礼物,夫人若不是念着好男儿当游历四方,可舍不得您到处闯荡。”

才不是,冯春生腹诽着,还不是看冯岁寒头脑灵光,是个经商的好苗子才非要安排他前往西川柳家主事。不过五年多,柳家已在当地声名鹊起,光祖坟就翻修了两次,一时风光无两。

冯岁寒噙着笑,面上始终是温善的表情。“时辰不早,想必母亲要与妹妹说些贴己的话,儿子就先告退了。”

说着起身退出去。

这个外人一走,右相夫人的脸又沉下来,半晌不吭声,烛光跳了几跳,斑驳的光影映在她保养的当的脸上。

终于,她摆了摆手,一副乏了的模样,“你也回去歇着吧,老爷今夜可能会在宫中留宿,不必等他。”

冯春生起身行礼,开口道:“娘亲,春生明日一早便要出门去,时辰太早就不来问安了,父亲那边也劳您转告一声。”

许是这样的情况经历的多了,夫人只是默了默,罕见追问道:“很危险吗?”

冯春生抓抓头,好像太子历来都会把最危险的事留给自己,果然是真小气,假谅解,一直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不太好说。”

“及笄礼总要回来的,你也大了,自己掂量吧。”

“是,女儿知道了。”

才走出院门,一阵冷风扑面打来,夹着的小雪花落在脸上立刻化作冰水。她抹把脸,接过一旁婢女手中的灯笼,遣退随从后独自一人朝后院走。

绕出拱门后便看到长身而立的冯岁寒,孤零零站在一株梅花树旁,也未打灯,面上莹白,满身风雪。见她来了,弯弯嘴角,眼底恙起波澜。

冯春生举着伞走上前,冯岁寒自然地接过来举着,两人都没开口,并肩走在石板小路上。他腰间悬挂的两块玉佩随着步伐撞击在一起叮咚作响,在这夜色中格外悦耳。

“这次我要出趟远门,可能三年,也可能五载,你的及笄礼为兄怕是不能观礼了。”

快走到屋前时冯岁寒率先停下脚步,他吹燃了廊下的一盏灯,略略低头看着她。

“无妨,及笄之礼尚未有定论,许是不办了也有可能。春生此次回京都是奉了陛下密旨探亲,明日一早便走。”她笑了笑,眸子清亮。“想来哥哥平日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能记妹妹生辰,足使我心怀感激。”

见冯春生面上没有丝毫遗憾的神情,甚至带着笑意,冯岁寒忍不住跟着笑了笑。“你不觉得遗憾?女孩子的及笄礼是很重要的仪式。”

“仪式罢了,办也是及笄,不办也不妨碍长大的。”

冯岁寒垂眸,从身后的布袋里掏出一个锦盒递过去。“送给你的成人礼,只是不知你喜不喜欢。”

冯春生收下锦盒,笑得开心,两眼一弯,像极了天上的月牙。“这里面是什么?”

“都说妹妹枯灯礼佛很是清苦,为兄思量许久,最终还是选了最俗气的东西。”

冯春生抚摸裹着丹色丝绒的锦盒面,这盒子的做工精致,叫人爱不释手。她打开盒盖,赫然一株初具人形的人参躺在里面。

“恩孝寺饮食不许沾荤腥,可你还小,仍在长身体,为兄照拂不到,你要自己保重自己。”

她笑眯眯地合上盖子,“谢谢大哥,此物甚好,就是太贵重了。”

“无妨,你喜欢就好。”

小雪簌簌下得很快,不过走来的这一小段路程而已,两人的衣衫皆是泛白。冯岁寒一抬眼,看到探头探脑张望着的小婢女,不由垂下眼帘。

“快些进去吧,天寒地冻,早点歇下。”

“好,哥哥也快回去吧,雪看着要下大了。”冯春生蹦蹦跳跳从伞下离开,站在廊下回头冲他挥手,正要开口,突然啊了一声,懊恼道:“差点忘了,哥哥你等下。”

说着猛地推开门进去了,稍息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冲他晃了晃,轻轻一跃跳到他身旁,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往下压,两人贴的极近,几乎鼻尖都要贴在一起了。

冯岁寒捏了捏拳头使自己放松下来,就听她在耳边轻语道:“殿下赏赐了一种奇物与我,说是捏碎了有奇香,会引得附近的鸟儿争食。一旦吃下去就会中毒,此毒会诱使鸟儿自发寻找我手里的解药。你若出门在外遇到什么危险就捏碎它,鸟儿吃下后会有片刻的眩晕,你可趁机将书信绑好,我见到后会想法子去救哥哥。”

冯岁寒似笑非笑,“多远都会来吗?多危险也会?”

“那是当然。”冯春生信誓旦旦道:“春生自幼离家,从没能好好在父母膝前尽孝,多亏了有大哥在,父亲母亲才能时时展颜。”

听到父母膝前尽孝几个字后,冯岁寒眼底微黯,默了默,轻声道:“妹妹何不自己留着?为兄四海经商深知世道险恶,常雇了些镖局的师傅们一道,想来不会有性命之虞。”

他顿了顿,“若是太子殿下得知此物在我手中怪罪于你,又该如何是好?”

“这都是前几年祭祀时赏着玩的,殿下早忘了此事,哥哥你便收下吧,走南闯北路途遥远,不知会发生什么。有这个,权当做一个不能防身的防身之物吧。”

见冯春生态度坚决,冯岁寒不好拂她一片美意,只得收好了小瓷瓶。冯春生困得眼皮直打架,屈膝行过礼,冯春生轻声道:“明日一早还要秘密回恩孝寺,妹妹就先行回屋了。”

“好。”

冯岁寒举着伞在门口又站了片刻,纸伞不能承受太重的风雪而渐渐变软后他方才举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