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沈定

昨夜出了那样大的岔子,今日县伯府却是静悄悄的,各个院子都无甚大动静。

银珠压声道,“姑娘,听闻今日一早孟家那边便来了人,大伯爷又急急去了老太太院子,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沈含月并不觉得惊讶,“平日里府中有些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去,更何况今日这样大的动静。公主落水,上京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孟家坐不住也是寻常。”

小白虎近些日子长大了些,在丹风阁中晃悠熟悉胆子大了起来,站起趴到沈含月膝上玩她腰上的穗带。

沈含月觉得它比猫儿也差不了多少,轻挠了挠它下巴。

白术顾虑重重,“今日宫中也静悄悄的,虽说不曾来人斥责,可奴婢反倒难以心安。咱们姑娘若受了委屈,府中定都心疼不肯罢休,公主落水却这样就按下了,实在反常。”

沈含月轻笑一声,“贵妃娘娘是后宫腥风血雨爬上来的明白人,游船上那点小把戏瞒不过她,大约是明白自己女儿也算不得清白。不过她是公主,不清白也不能如何,大约是忌惮些别的,这才暂先按下不动。”

沈含月蹙眉出神,贵妃得宠且母家势大,自然不会顾忌一个小小县伯府和自己势力下的卒子,那看来定然是皇上昨日态度不明了。

白术叹气道,“总归不要连累姑娘就好。”

沈含月回神宽慰,“天塌了还有高个子的去顶,大房都已和孟家通了信儿,咱们便作什么都不知道。”

前世她被迫嫁与璟王手下做了弃子,弟弟也算为他所害,沈含月今生绝不能容忍璟王再次得势,是以自然是能拉拢一分与之对立便拉拢一分。虽然这结果也出乎她意料之外,可她的目的也是达成了。

沈含月拿捏不准沈定对昨日的岔子究竟如何想,正迟疑间门外却突然来了小厮通传,“三姑娘,老爷请您到书房一趟。”

沈含月松手将小虎放回地上,温声答道,“好。”

沈定在书房埋头写字,沈含月进了屋他连头也未抬。

“今日一早孟家便急慌慌地来问了县伯府的口信。”

沈定的字规矩齐整,若腾到科举考卷上,怎么也该算数一数二的赏心悦目。

不过沈含月却觉得,若是沈定改写草书,会比现在更加得心应手。

沈定将手中毛笔放下,拿起写好的这幅字,轻轻吹了吹。

他目光未曾从那上头移开,只随意开口问,“看起来,你好像并不惊讶啊。”

沈含月也在看那幅字,上面写的是“问鼎”。

沈含月眉目温敛,全像个耳软心活的乖巧女儿,“父亲不也很坐得住吗,若此时女儿大惊小怪失了分寸,岂不就叫父亲丢了脸,女儿也只看着大人们的脸色行事罢了。”

沈定终于端详完了自己这幅字,颔首称赞,“嗯,不错。”

他背过手走到窗边,悠闲看府中下人在庭院中忙活,“昨日游船上都各自动了什么手脚,追究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公主是何想法不要紧,真正叫人忌惮的也不是安嘉公主和宜贵妃。”

沈含月心下微惊,好端端地,父亲为何把她叫到书房来谈这种事,此话隐含朝局,为何会来问她一个闺阁女儿。

沈含月试探道,“可公主动怒也足以叫臣子惶恐,女儿见大伯母很为此事头疼呢。”

沈定漫不经心道,“是吗,那为何大哥与大嫂还能安心在府上而不是四处奔走,又为何宫中并未降罪呢。”

沈含月不知沈定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可她整个人行事都在县伯府眼皮子底下,若能通了父亲明路,也不算坏事。

沈含月收起面上装出来的顺婉,上前在那张问鼎上寥寥几笔勾出仙鹤之形,“余家百年势力盘根错节,余阁老贵为皇亲国戚在朝中一手遮天,贵妃受宠也不能说没有看着余家一族的面子,是以如今虽得居高位,却也不能随心所欲行事。”

沈含月将那幅字推回原位,露出个浅笑接着道,“可昨日事出突然,余阁老再是手眼通天,也不能立时叫贵妃不可妄动。女儿思来想去,便也只能觉着这是圣上的意思,余氏外戚隐隐势大,皇上心有不悦了。”

沈定回身面无表情道,“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是凌玉朔?”

沈含月只平静抬眼,“父亲,夺嫡之争,迟早会开始。您身在户部,县伯府又一脚踏进了朝争旋涡,从何处知晓都无甚分别。”

沈定面色骤然沉下来,“大胆!夺嫡二字也是能从你一个闺阁女儿口中说出来的!”

沈含月丝毫不惧,“父亲果真如此想吗?女儿还以为,这就是父亲要听的东西呢。”

沈定只看着她不言语,沈含月心下微松,若父亲真动了怒不许她涉前朝事,有一万种法子能掐了她这苗头,可他却没有。今日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沈含月点到即止,只躬身行礼道,“父亲关怀大姐姐叫女儿前来问个清楚,大姐姐定会感念父亲如此挂念。”

眼见要出了门,沈定却在身后叫住,“璟王受外家掣肘,太子却没有这样缺欠。”

沈含月并未回头,敛眸轻声道,“太子之事,女儿不敢过多置喙,先行告退了。”

沈定在书房思忖良久,看着问鼎二字旁边展翅欲飞的仙鹤若有所思,“没向着璟王,看样子也不打算支持太子,那这是看中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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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江然见沈翊已坐定,忙上前问道,“如何?”

沈见棠暂时被禁足在了自己屋子里,至少在老太君给出态度前,秦江然是不敢让她出来晃的。

沈翊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平缓道,“母亲似有责怪,不过亲事近在眼前,并未斥责太多,只叫我催林府快些登门。”

秦江然听了这话总算将心放下七八分,冷哼一声坐下,“虽未责怪,可定然不满。不过话也说回来,与林府确实该快些定下了。不为别的,若安嘉公主那头铁了心要插一脚,那咱们县伯府就真成了笑话。”

沈翊沉默听了,沉声道,“今日本不该我休沐,待过了晌午还要去当值,晚间刚好可与林阁老商谈此事。”

秦江然点点头,“理应如此。”

她转过头,沈翊一直是那副寡言沉敛的模样,秦江然心底涌上几分酸涩,“今日我特意叫小厨房炖了汤,喝完还赶得及小睡一会儿。”

沈翊似有所觉地抬头,见秦江然如此,他只无奈温声道,“好,此事你不必担心。”

秦江然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棠儿。”

沈翊其实并不饿,不过他若不用,只会平白惹得秦江然担心。所以他还是端坐于桌前,将那碗已经放温的汤一口一口喝尽了。

沈见棠也并未用饭,或许是心思不在此处,没有胃口。

秦江然现在一看见她就头疼,可是自己生的冤家,她也无法。她示意下人将门关上,这才走到沈见棠边上,“怎么不吃饭?”

沈见棠一动也未动,只问她道,“与林府商议好了吗?”

秦江然忍着脾气,“你父亲今晚去请林阁老。”

沈见棠怔怔看了她一眼,“哦,那便是还没商议好。”

秦江然终于再忍不住,扬手便想打她,但在半空又硬生生止住,只厉声喝道,“跪下!”

沈见棠扣紧手心,依言跪下,头却偏向一边不看她。

秦江然简直快被她气得七窍生烟,“怎么,你还有不满意?我倒要问问了,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沈见棠忍着哽咽颤声道,“您又何必在这里故作姿态给我看?与林策的亲事是你们为我定下的,我从头到尾都未说一个不字。我急着嫁过去不过也是顺你们心意,林策明年入仕必定为朝中肱骨,我是他的妻子,那县伯府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阿兄自然也就能得袭爵的圣旨了!”

秦江然还是将那巴掌狠狠打向了她,“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沈见棠从未见过秦江然这般凶恶的神情,一时又怕又不知该作何反应。

秦江然红着眼一字一句道,“林府相中你,难道你以为就什么都不顾只看你这个人吗?难道林策与你结亲是因为心悦你?笑话,面都未见谈何看中!若你就提拉着这么个死木疙瘩充脑子,这林府你不嫁也罢,去了也不过给人当垫脚的踏板!”

沈见棠一时懵了,张口欲辩却无可辩驳。

秦江然突然又哈地笑了一声,“若没有你兄长的袭爵诏书,若没有这个县伯府,你要凭些什么嫁与林策,嗯?凭那些什么喜欢吗?你就把你的一辈子系在一个男人的喜欢上?你要赌他一辈子只爱你一个?用你的下半生做赌注,你敢赌吗?!”

沈见棠不敢赌,喜欢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它若什么时候消散了,人都察觉不到。一时的喜欢或许能生起勇气,可谁敢谈永远呢?

沈见棠心中涩然,她抬手拂去脸上泪水,紧抿着唇不说话。

秦江然已稍稍冷静了些,可话已至此,不妨就都对女儿说出来,免得日后还要摸爬滚打,狼狈滚过半辈子,才如梦方醒。

秦江然面色不太好,但还是竭力平定,把话拆开了掰碎了告诉她,“你嫁与林府确是整个县伯府的考量,可你也不必觉得委屈,若没有县伯府,不论嫁与谁家,身后没有娘家倚仗,焉知夫家会不会欺你无人可依?更何况,谁又没有为这县伯府而活呢。”

见沈见棠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秦江然自嘲一笑,低声道,“你父亲当年也写出过好文章,可他却只坐到了翰林院编修的位置。你以为,是你父亲没这个本事,还是他不愿往上爬?”

沈见棠猛然明白了些什么,她抖着唇不可置信道,“您是说…”

“为什么是二叔远调外地,十数年不能回上京。又为什么是三叔进了户部,将任尚书。诚然你三叔确实于此途十分擅长,可若县伯府不允,他能走到今天?”

秦江然面上满是疲色,“树大招风,我们家在朝堂上本就中立,又无大族根基,未免引火烧身,谁又不是在其中摇摆着身不由己。”

她到底还是不忍心,沈见棠小小的年纪,突然听得了这些,会让她愧疚没能护好自己的孩子。

可孩子总要长大的。

秦江然硬起心肠接着道,“林府与县伯府各取所需,但也得要你有,他才能来取。阿娘知道安嘉公主落水实则并不是你的错,可若让县伯府陷于危急,那这就是有错。我也不晓得此事会落定个什么结局,只是棠儿。”

她拉起跪在地上的沈见棠,抚上她的脸含泪愧疚道,“你就要去林府生活了,阿娘再不能时时护着你。林府人多口杂,你切莫再像这般莽撞了。”

沈见棠今日才好似当头棒喝,只觉从前昏头昏脑地过了这许多年。她僵坐良久,最终还是慢慢趴伏到秦江然怀中,掩面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