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沈含月趴伏在床边,咳得厉害。

她自小没了生母,无人庇佑,只得处处小心不行差踏错一步,这才得以在偌大县伯府平安长大。只是到底无人真心相待,到头来还是成了弃子被随手舍去。

她自知已时日无多,如今唯一还支撑她的,便是弟弟沈怀朗能逃出上京,前去燕关寻到凌将军。

不知怎的,今日她总惶惶不能心安。

喻曲明在门口踌躇徘徊了老半天,迟迟没有进去。

这幅扭捏作态的样子引得沈含月侧目,但她对喻曲明实在生不起来任何一丁点情绪,只是平淡道,“进来吧。”

喻曲明顿了顿,缓步走了进去。

沈含月开口便是讥讽,“县伯府又托你下了什么令?你不是璟王手下吗,怎的对我母家这般言听计从,我还以为你对璟王是多么忠心耿耿呢。”

喻曲明闻言心生恼火,“你这蠢妇!太子一脉大势已去,璟王登基是板上钉钉。沈怀朗投了北府军,那凌玉朔至今仍未向璟王投诚,他手握重兵把守边关,是要反吗?沈怀朗跟着他,那才是生死难料,伯府也都是为了你们好!”

沈含月这辈子被人骂过窝囊不提气,也被骂过性子软得像个包子,就是没被骂过蠢。

沈含月不怒反笑,“这话你也只能拿来骗骗自己,璟王自己都不过架空的傀儡,要兵权的究竟是他,还是他权倾朝野的外祖余太师!”

喻曲明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你许还不知道吧,你那好弟弟确实接了你的递信出城,可县伯府怎敢为了你姐弟二人得罪璟王殿下,自然是将这个消息连夜送入宫了。”

沈含月死死盯着他抖声发问,“你说什么?”

喻曲明见她此状心生快慰,“我说,沈怀朗在上京城外密林中遭遇埋伏,乱箭穿心而亡。”

沈含月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她不知从哪迸发出那么大的力量,竟将喻曲明给推了开,“我不信,我要回县伯府问个清楚。”

喻曲明惊愕之余跨出门外将院子封上,“别白费力气了,夫人。”

喻曲明知晓沈含月是被家中安排向璟王投诚,这才被迫嫁与他,可出嫁从夫,既已与他成亲,便该事事为他先考虑。

她姐弟二人的死也是为大局,莫要怨怼任何人。

沈含月眼前阵阵晕眩,旁人几步就能跨过的屋子,此时对她而言却如天堑。

为什么要喊她夫人,她有名字,她叫沈含月。

沈含月死在了距离院门咫尺的地方,她最终还是没能看到院门对她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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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快到八月十五,树上叶子已然映出了点红,本是好景色,近些日子天却不见晴,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颍川县伯府没住得上京城中皇亲国戚的尊贵地界,积水甚多。

沈含月站在云瑶院门廊下,几滴雨水不小心被风吹进来打到她额上,清凉得叫人忍不住一激灵。

银珠跪在她旁边,忍气吞声求请道,“秋,秋夫人,您就饶过姑娘这一回吧,何况那簪子老爷都已同意留给姑娘了。秋风寒凉,姑娘怎么受得住?”

秋妙淑冷冷一笑,“老爷那分明是懒得理会,说给便是给?主子的言外之意都琢磨不清楚,也是个脑子浑的。”

敲在沈含月额上的水滴迅速划过脸侧,静悄悄在地上绽出个小小水花。

沈含月怔愣看着眼前景象,她为何会见到爹房中的妾室,这里是县伯府?

银珠听不得秋妙淑夹枪带棒的讽刺,当即反唇相讥道,“那簪子是主母留给我们姑娘的,亡母留给女儿的嫁妆,你们也好意思拿!”

沈含月心下微动,嫁妆簪子?

从前在闺中时,秋妙淑确实曾因个簪子与她闹过这么一回,可她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秋妙淑听见这话忍不住讪讪,沈韶这个庶妹年纪还小,更抹不开面皮。她确实看上了嫡姐房中的白玉簪想要过来,但这样被人明晃晃地戳穿,还是十分难为情。

沈韶干咳一声找补道,“是借,不是拿。三姐姐说了,这簪子她不戴,我这才去借的。哪晓得她反应竟这般大,又不是不还了,弄得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说完还忍不住接着嘀咕一声,“至于吗。”

银珠一口气哽在喉间差点上不来,“四姑娘!您听听您这说的,这像话吗?”

眼见沈韶柳眉倒竖也跟着要发脾气,白术赶忙打岔,“我们姑娘心中自然是惦记着四姑娘的,只不过是这簪子是亡母所留,实在贵重,不是故意落您的面子。若是能给,自然会给的。”

银珠听出白术话中回圜之意,便也跟着不再多言语。可她们姑娘明明身为嫡女,却要在庶出跟前低声下气,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规矩跪好,咬唇低头不吭声了。

沈含月听了半晌,听明白这是什么日子了。广顺十六年,兖朝大办中秋宴,属国万邦朝贡的那一年。

沈韶为这年的中秋宴新做了条水纹凌波月华裙,却没有个相配的好玉簪。秋妙淑哪里舍得女儿受委屈,只是她一个妾室,手中自然没有好玉料,却又舍不得出血,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什么主母不主母的。”秋妙淑冷笑一声,“姚夫人已故去多年,如今掌三房中馈的人是我。好端端地提一个死人做什么,也不嫌晦气。”

沈含月忍不住反思自己从前当真是懦弱太过,妾室都可在她面前光明正大地诋毁亡母。

不过以后,她便不敢再这样大胆了。

“秋姨娘为何这般说。”

沈含月茫然望向秋妙淑,她鬓发被斜雨打得微湿,又因已站了许久,面色都带了些许苍白,这样湿漉漉一眼望过去,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母亲过世许久,留给我的不过一些物件,我只想多留在身边当个慰藉。她去得那样早,我都已不记得她的模样,姨娘却还要这般逼我…”

说着沈含月眼眶便湿了起来,声音听着也有些哽咽,“我自问这些年对您无有不敬,您为何还是容不下我,还,还这样损毁我母亲。”

秋妙淑沈含月鲜见如此模样,倒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她阴阳怪气地道,“你这孩子,我何时容不下你过,当真是多心了。只不过就是你妹妹缺个头饰,你给了便没有这些麻烦了。”

银珠和白术还未反应过来沈含月这副泫然欲泣的姿态,又被秋妙淑这颠倒黑白的一番话给惊了一惊,这也欺人太甚了!

沈含月这幅要哭不哭的样子叫沈韶也有些窝火,“你装的什么相,没得还叫旁人觉得我欺侮了你。”

沈韶在如今这个年纪还算半个蠢蛋,沈含月懒得搭理沈韶,只偏过头眼眶红红地对秋妙淑道。

“四妹妹这些年没少从我房中讨要东西,我何时有不给过?这碧玺点翠白玉簪是我母亲遗留给我的嫁妆,贵重在情谊,母女之情怎可随手转赠他人,若要旁的,我自然二话不说便答应妹妹。我已退让如此,姨娘却还这般咄咄逼人,可不就是再容不下我?”

秋妙淑此时却冷静了下来,她狐疑地打量着沈含月,这个唯唯诺诺的嫡女今日怎的还机灵起来了,说一句有十句在口中等着。

秋妙淑试探地问她,“好端端的,怎么说起来了这些?你与主母自然是情深义重,可韶儿也是你亲妹妹呀。韶儿这孩子你是知道的,若不是实在需要,她怎么会来问你寻?主母留下的嫁妆不少,也不至于舍不得这些小物件的。”

说着便也拿腔捏调地要拿帕子擦眼泪,还不忘偷瞄沈含月的反应。

沈含月心中冷笑,想来是秋妙淑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舒服,装哭都不会了。

沈含月唇角微抿,眼中带泪更显神情落寞,“韶妹妹再可怜,可她终究也有生母照拂。不像我,父亲从不管内宅中事,月儿从小到大都未得过半点关怀,只这么点念想还要被夺去。”

沈含月泪珠一滴一滴连着落到衣襟上,她脚下却一动未动,嘴上却说得很欢,“我真是活不下去了,不如现在就一头碰死,这便去地下寻我母亲!”

白术和银珠哪里见过沈含月哭得这么惨,两人又是大骇又是心急,忙劝她道,“姑娘,您不可如此啊!”

银珠心疼沈含月,见自家姑娘哭得凄惨,爆仗脾气又被点着了。她抬头颇为不忿地瞪着秋妙淑,“秋姨娘,你实在欺人太甚,我们姑娘是三房正经的嫡女,却被你这样磋磨,我非要去老太太跟前告状不可!”

秋妙淑心底邪火蹭蹭地涨,一个小丫鬟她还拿不住了?谁给她的胆子这样嚣张!

沈韶却是有些觉着不对味了,从前都只有她哭着闹着叫沈含月吃瘪的份,她这嫡姐从来都是再忍让规矩不过的,今日怎会这般难缠。

秋妙淑也顾不上沈含月了,这满院子的丫鬟婆子看着,今日她若压不住一个下人,往后在三房里还能使唤得动谁?

她咬牙指着银珠怒道,“你竟敢对主子这般不敬,来人,给我将她关到柴房里好好反省。”

这次没用沈含月开口,白术也是忍着气道,“说到底您不过房中妾室,来叫嫡女受罚本就不合规矩,现今又如此咄咄逼人。依奴婢看,还是该去老太太跟前评理。”

沈韶自然不想闹大,此事她本就不占理。她不想再过多纠缠,只含糊地道,“何必这般兴师动众,不过是姐妹间口角,哪里用得上去请祖母,此事便作罢,只当我没提过。”

秋妙淑却不愿,沈含月自来在她手下讨生活,今日却叫她颜面尽失,她哪里肯服气。

“月儿都没提,你们两个却想起来要劳动老祖宗,这两个丫鬟也太没大没小了些。这样吧,你且先回房闭门思过,这两个丫鬟交由我来处置。”

“为何不提。”

沈含月面上还挂着泪,神情却凉凉的很是不尊敬,“事关府中嫡女声誉,含月虽不想打搅老祖宗,可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前去请祖母做主。”

秋风卷过,下人们只能看见沈含月纤弱的背影。她声音听着饱含委屈,脸上却是一丝一毫都懒得再装,对着秋妙淑扬唇挑衅,“我分明无过却要无端受罚,闺阁女儿名声最为要紧,这样的罪名我如何能担当得起?必要请祖母来替孙女主持公道了。”

秋妙淑怒火中烧,这小蹄子,往日当真是小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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