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安:“……好。”
他注视着周绮元,轻声回应,嗓音如空谷幽涧。
周绮元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来,试探地问道:“我明天还能过来吗?其实,我今日让人准备了点心,原本要拿来给你吃的,没想到出了意外,就没顾得上。”
方才还说话豪气的小姑娘,转眼间,为征得他的同意,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周怀安弯唇一笑:“自然可以。”
音落,小姑娘开心极了,脸上绽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朝她挥挥手:“那我走了,明日见。”
嫩绿的身影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待人一走,欢喜神色奇怪地走了进来,对周怀安道:“这下看来,小姐真是心性大变,而且,似乎格外关心您呢。”
周怀安略一垂眸。
下一刻,他抬起头,目光透过四四方方的轩窗,看到了一方湛蓝的天,一串银色的风铃悬在青涩屋檐下,随风响动。
欢喜见他不说话,转而又道:“对了,我们准备揭发三少爷去赌坊的证据怎么办?还要散播出去吗?”
少年闻言,嘴角轻勾:“暂时先不用了。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再来找事了。”
欢喜这两日来一直心存疑问,比如周怀安如何预料到周承光会来找事,又比如如何知道周承光在外面赌钱。
“主子,您是如何得知……”
他藏不住心事,张嘴欲问,结果话到一半就被周怀安一个凌厉的眼神堵了回去。
少年漆黑的眼眸好似寒潭沉星,一张俊俏的脸上尽是冷漠之色:“该让你知道的,自然会让你知道。不该问的,最好别问。”
欢喜瞬间感到一股寒意袭来,严严实实闭上了嘴,再也不敢多问一句。
周怀安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完了摊开掌心,五指缓慢蜷起握紧。
昨日在雪里跪了一日,今日又故意受了轻伤,雪上加霜的身体,到底是有些许吃不消。
不过再如何,这状态也比他前世油尽灯枯时好上很多。
他已然满意。
周怀安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自己的手,诡谲一笑。
另一边,周绮元从西院出来后,正准备一路摸回房,结果出院门后没走多远,一个略带压迫感的熟悉声音自旁边竹林小道上悠悠传来——
“这是去哪儿了?身体好全了吗?”
陈氏虽然生过三个子女,已经四十有余,但保养极好的她,脸上难见皱纹,仍然美得风韵十足。
周绮元被母亲逮了个正着,暗道完蛋!
“娘,真是好巧,您居然也在这里散步。”
周绮元压下心头的悸动,脸上绽出一个心虚的笑容,朝她甜甜唤了一声,几步迎了上去。
“别扯开话题,”
陈氏沉着脸道,“刚刚去了哪里?身体好了吗?”
周绮元停到她面前,自行跳过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昨日在屋里躺了一天,实在觉得太闷了,便出来透透气。”
“透气?”
陈氏凌厉的修眉高高挑起,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
她面色不虞地问,“我们侯府这么大,偏偏透气透到西院来了?”
周绮元:“……”
知道对方定是得了消息才会这么问,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好了:“其实……是我担心三哥胡来,所以才来看看。您也知道,他喝了酒,做事没个分寸,万一事情闹大了,不但丢我们侯府的脸面,爹那边也没法交代。”
陈氏停在她面前,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好端端的,你何时突然这么上心你三哥的事了?”
陈氏以为她是为周承光担心,不由又多说了两句,“平日我也没见你们兄妹俩好成这样?他不欺负你,你不吵他给我添堵,我就谢天谢地了。”
周绮元干声一笑,正要找个理由解释,恰时红杏柔声为她开口道:“夫人,小姐和三少爷到底是亲兄妹,关键时刻,小姐心里还是惦记着三少爷的。”
周绮元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陈氏闻言似是感到认同,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爱怜的抚摸上周绮元的头,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罢了,我也是担心你,你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我这心里放心不下。听寅春说你离开了房间,我急得不行,赶紧出来寻你。你平安无事就好。”
周绮元脸上带着歉意:“是我不好,让您担心了。”
“下不为例,以后想去哪里的话,让人转告我一声,我多找几个人陪着你,娘这心里才好放心,”陈氏说到这里,转头朝敬安居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仍有顾虑,“对了,你为何在里面怎么待了这么久?我听说,你三哥早就回房了。”
周绮元脑子一转,神色自若地回道:“三哥砸了他的房间,我让红杏和小桃帮忙收拾了一下。”
陈氏皱起眉头,反问:“他那里不是有两个丫鬟吗?用得着你替他操心?还有,我昨日怎么告诉你的,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娘,”
周绮元眼里一瞬间盈满了怜悯之色,轻声道,“他已经很可怜了。”
陈氏微微一怔,但很快又变作一脸强势,“他可怜什么,他好吃好喝地在这里住着,我从没亏待过他,他还不知足吗?”
周绮元欲要说些什么,下一刻陈氏叹了口气,径自又道,“好了,你宅心仁厚,善解人意,我不责怪你。这次便算了,但往后绝对不能再接近他。”
陈氏出身将门,心高气傲,与丈夫周宜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两人郎才女貌,又是两情相悦,门当户对,多年来,在京中被传为一段佳话,令人艳羡不已。
陈氏精明强干,相夫教子,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说,与周宜夫妻感情也是甚笃,伉俪情深。周宜对她宠爱有加,允诺过只娶她一人,陈氏对此深信不疑。
不想四年前,周宜带回了七岁的周怀安。一夜之间,曾经的承诺、海誓山盟烟消云散,信任土崩瓦解,陈氏心里的难过和失望可想而知。
男人三妻四妾,在外面养个外室,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作为将军府的嫡长女,心气高的陈氏虽然委屈,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但只能生生咽下这颗苦果,接纳了他与外面女人生下的孩子。
周绮元知道母亲不喜欢周怀安,自他进门起便对他持有偏见。眼下不是帮他说话的时机,只得另想办法。
这时陈氏言归正传道:“昨日你祖母听说你出事了,引发了旧疾,这会儿正卧病在床。眼下我也无什么要紧事,你且随我过去看望她一眼吧。”
周绮元愣了一下,乖乖应了一声“好”。
周绮元跟着母亲来到东院,只见庭中红梅正盛,修竹苍翠,阳光透过长廊,铺就一地温暖的光辉,金光灿灿,异常惬意。
陈氏同院里的丫鬟说了一声,那丫鬟进屋通报。不多时,对方从里面出来,示意两人进去说话。
母女二人走进孟老夫人房中,彼时,老太太头戴绣花抹额,容貌慈祥,老态龙钟地靠坐在床头,由着身边的婆子伺候喂药。
陈氏带着周绮元走近前,向她问了句安。
孟老夫人昨日便得了消息,知道孙女平安无事了,放了心。眼下慈笑着招手道:“元元快过来,祖母看看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身边仆妇端着药碗往后退去,给周绮元让出位置。
周绮元走到床边,跪在床前一张垫子上,由着孟老夫人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嘘寒问暖。
待祖孙续完话,孟老夫人这才偏过头,对陈氏道,“我儿远在赤峰镇守杀敌,战事紧张,在信中,就别提这次意外了,以免他分心,发生闪失。”
陈氏颔首答应:“娘放心,儿媳自有分寸,不会在信中提起的。”
孟老夫人闻言安了心,又沉吟道:“还有一事,就是怀安那孩子。我听说,昨日你罚他在外面跪了一日,坦白来讲,你做得有些过分了。”
陈氏闻言一僵。
孟老夫人虽已年过花甲,但说话仍见底气,继续又道,“我知道你心里膈应他,但这次之事,你没有证据确定是他所为,全凭自己的猜测,委实不该。”
陈氏面色变得难看起来,本想说“兴许是那人克的”,但转念一想,孟老夫人最忌讳这个,自知说了也是无用,还反遭一顿数落,只得无奈颔首应道:“您教训得是。”
孟老夫人思想传统守旧,语重心长地劝她道:“你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人,我相信你不会与他一个孩子一般见识。这次你罚他跪了也就跪了,我不会说你什么,也犯不着因为这些琐事通报我儿,惹他心烦。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怀安出身再怎么低微,那也是周家的骨肉,身上留着周家的血液,凡事不要闹得太难看,让外人看咱们笑话。”
陈氏白着脸应“是。”
孟老夫人轻声一叹:“我年迈不中用了,这个家早晚都要彻底交到你手上管理。我儿就算再纳几房妾室,也不会影响到你的位置。这点,你应该放宽了心。”
陈氏默了少顷,回道:“媳妇儿明白。媳妇儿绝不会干涉侯爷为孟家开枝散叶,请您放心。”
孟老夫人沉肃的脸上终于缓和了几分:“男人都一样的,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他再胡来,总归也不会亏待你和你的孩子的。至于怀安那孩子,我仔细想过了,等再过个几年,我给他寻一个去处,必不会妨碍长庚和承光的前程,你只管将心往肚子里搁就是。”
周绮元听着婆媳两人的对话,对于孟老夫人所说之言,有认同的,也有让她感觉不舒服的。
接着不知怎么的,突然在某一方面上,开始有些同情起陈氏来。
可惜关于周怀安的身世,以及周宜从没有背叛过她这件事,她不能如实相告。至少现在不能。
似乎被孟老夫人戳到了内心的痛处,此刻陈氏眼睛一红,忍着泪笑道:“娘说的是,之前是我做得不妥,我回去后一定仔细反省。”
孟老夫人听得满意,点了点头:“快到了年关了,府中事多,你先去忙吧,这里有元元陪我就好了。”
陈氏看了女儿一眼,恭敬应是,转身退了出去。
孟老夫人膝下就周绮元一个孙女,对她宝贝得紧,拉着她闲话家常,无话不说。
周绮元一开始只当是陪着老人聊天解闷,但慢慢地聊得多了,竟无意从对方口中,了解到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几个月前周承光因为和她争抢一件玩意儿打过架,被她挠花脸,险些破了相,扬言要与她断绝兄妹关系;
又比如她的大哥周长庚年仅十三岁就同父亲上了战场,至今三年未归;
再比如,周怀安七岁那年刚被接到府里时,怀里抱了一只兔子,后来他遭同窗欺负,那兔子被人活活按在水缸里淹死了,他则抱着冰冷的尸体枯坐在屋门口整整一夜,次日,亲手将其埋在了院中的一棵树下。
周绮元听到这里时,心里一阵难过。
他当时,一定非常伤心吧……
正出神间,孟老夫人让仆妇拿来两只梨花木盒,交到周绮元身边的丫鬟手里,缓声道:“这两只盒子,是你爹从赤峰寄回来的,其中一只里面是糖粒,是给你的,另一只里面是砚台,是给怀安的。至于承光和你娘那份,我已经差人给他们送过去了,”
说到这里,轻声叹息,“你和承光有你娘照料,从小什么也不缺,你爹自是放心,可怀安却不及你们那般好命,以前你爹没出远门时,他至少还有你爹疼着,现在你爹人不在这里,他担心怀安过得不好,缺什么也无处诉说,便只能在每次往家里寄东西的时候,也顺便给他捎去一份。”
周绮元不明所以地看着孟老夫人:“孙女愚钝,不明白您为何要交给我?”
孟老夫人解释道:“你娘一直来对你爹与外面女人生下私生子一事怨恨在心,对怀安心怀偏见。我这边与她那屋挨着近,每次给怀安捎去东西,都会被她身边的人瞧见,完了让她无端误会,以为我和你爹偏心,继而对怀安更加厌恨。”
“方才与你闲聊,祖母能看得出来,你比以前懂事了许多,是个心存善念的好孩子。我将东西交给你,希望你将其带回去后,得空让你身边的下人悄悄给怀安送过去,也省得让你娘无端猜忌。”
周绮元顿了顿,乖巧地应了声“好”,对祖母保证道:“孙女一定送到二哥哥手里。”
祖孙两人又聊了片刻,转眼到了午膳时间。孟老夫人留她吃了饭,事后终于乏了,自称要睡一会儿,叮嘱了她几句,让人送她回了房。
周绮元魂不守舍地走在路上,反复念起祖母的话,原文里周怀安悲惨的经历,一幕幕跳跃脑海中。
忽然,她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我二哥他……以前哭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