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入红尘二

二月的关石城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

微风徐徐,暖阳似水,商贾游客络绎不绝,茶香、花香、酒香充斥街道。

游悦手持一串糖葫芦,穿行于吵嚷的人群之中,忽然眼也不眨地斜跨一步,第十八次精准躲过楼上泼出的脏水,以及四处乱射的飞镖。

真好,今天的关石城也是和平的一天,她来的正是时候。

大口咬下一颗山楂,游悦满怀幸福地想道。

冰糖的甜与山楂的酸中和得恰到好处,不断刺激着唾液的分泌,前调浓烈,回味悠长。

游悦内心泪流满面。

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世界上不只有野菜拌树皮和爆炒辟谷丹。

她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呜呜,太好吃了,带几串回去给红红姨和金蛋子他们吧。

说做就做,她四处瞧了瞧,走到一名正在叫卖的小贩面前,掏钱将糖葫芦全部买走,连草靶子都没放过。

顺带一提,钱是万爷爷给的,砍价技巧是蔡奶奶教的。

难得有人一次性买这么多,小贩乐得轻松,十分爽快地给了她优惠价,见她隔空装进储物戒,便知又是一位路过的修士。

“仙子,您是头一次来关石城吧?”小贩凑近了问。

游悦不解其意,但还是点点头。

小贩搓着手笑了下,低声说:“那您可能不知道了,这关石城早就不比从前,如今都快成了魔修的地盘。有什么好东西,可不能露出来,否则当街就被抢走了。”

游悦疑惑地想了想,少顷摇头说:“我没有什么好东西。”

小贩咋舌:“您手上这戒指可不就是好东西?不仅成色好,质地通透,更绝的是还能隔空取物,放在辰飞商行,少说能值千金之价!”

辰飞商行是西南一带最大的商行,游悦合理怀疑小贩在内涵它哄抬物价。否则她实在难以相信,小小一枚戒指,竟足够她吃几十年的糖葫芦。

望着小贩热诚的眼神,她默默绕开这个问题:“就算它真的值这个价,也不会有魔修当场就来抢吧?他们不怕惹上什么人,或是被官府追捕吗?”

小贩啧啧两声,摇头晃脑:“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啊。”

于是接下来的一炷香,游悦详细倾听了一位街头小贩口中,魔教是如何兴风作浪,官府和群仙盟又是如何不作为的故事。

据他所说,似乎近年来魔修的数量越来越多,闹事的几率也提高不少。原本被正道摁着打的各方魔教,竟隐隐有联合之势,逐渐占据上风。

“那群魔修,实在太嚣张了!什么官府、群仙盟,统统不放在眼中,连金丹和元婴的东西都敢抢!”小贩愤愤然痛斥道。

游悦若有所思,没接话头。

她常在书上看到有关魔修的描述,也曾听狗儿山的老人讲起过。无论在哪一方嘴里,魔修都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存在。

可她始终觉得,书上说的不一定都对,魔修也不一定都是坏——

“砰!”

一声巨响从身旁炸开,莫名的狂风卷起游悦的衣摆,她只来得及看到一抹黑色的影子飞快掠过,就被灰尘扬了满脸。

几位摊主的推车、木架接连倒塌,叫骂怒吼不绝于耳,紧接着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孩子!快来人啊!救救我的孩子!”

什么情况?有人当街抢孩子?是魔修犯事吗?

看刚刚的灵气波动,应该只是筑基初期吧,为什么这都没人管?

就在这时,游悦突然察觉不对。

手上的重量消失了。

她沉默地扭头,果然发现那串糖葫芦早被扫到脚下,化作脏兮兮的扁球。

游悦:“……”

她的糖葫芦!她才刚吃了一口!

杀千刀的魔修,你纳命来!!

顾不得小贩的唏嘘感叹,游悦深吸一口气,怒发冲冠拔腿就追,把在山上跟金蛋子赛跑的技巧全都用上,从城里追到城外,终于在一处悬崖边把人逮到。

魔修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被逼无奈停下脚步,转身骂道:“什么玩意儿,不懂规矩啊?就你也敢来追老子!”

游悦板着脸,幽幽地说:“你杀了我的糖葫芦,我要带你去见官府。”

魔修:“?”

魔修:“日哦,老子碰上傻叉了!”

游悦没搭理他,取出战天戟握在手上,做出干仗的架势。

这把长戟一出,威压顿时扩散,甚至压过游悦本人的灵力,连山顶冷风都陷入凝固。

原本仗着实战经验丰富,自以为稳操胜券的魔修,一瞬间瞪大双眼,身体变得战栗。

这、这是……

眼见游悦挥舞长戟就要出招,他当机立断,使出绝杀。

“等等,我投降!”魔修把婴儿放到一旁,举起手大喊。

游悦愣住,看了看他,收回战天戟。

“哦,好啊,那你站着别动,我先把你绑上。”

她没跟狗儿山以外的人干过仗,还以为外面的规矩就是投降即停战。

正当她翻出捆仙绳走过去捆人的时候,装得唯唯诺诺的魔修忽然一个甩手,猝不及防射出一枚毒镖。

毒镖直冲命门,魔修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小丫头片子,不知道他们魔修最擅长偷袭的吗!

果然,毒镖命中了!

只听“叮”一声,毒镖——

毒镖被反弹了出去。

魔修眼睁睁看着浸透了剧毒的飞镖宛如蚊蝇,在游悦衣服上轻轻叮了一下,就彻底变废落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看着游悦,游悦看着他。

两人面面相觑,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半晌,魔修破口大骂:“我草,真他爹见鬼了!”

游悦眨了下眼。

她记得蔡奶奶说过,这衣裳可以免疫金丹以下的攻击,所以她刚刚才没有躲。

这么粗糙的偷袭手段,她和金蛋子打架已经用烂了。

这一刻,魔修终于明白,自己是真的碰上个硬茬子。

凭他的丰功伟绩,见官府只有死路一条,电光石火之间,心中已做出决断,眼神霎时狰狞。

魔修周身灵气沸腾,无数根透明丝线从背后迸发,蛛丝般紧紧缠绕住游悦。

他毫不犹豫从悬崖一跃而下,对着被一并卷走的游悦阴笑道:“惹了我们还想活?做梦!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唯有如此,才不负他们魔教“损人不利己”的教义!

被迫下坠的游悦表情复杂:“你们魔修真的好烦人。”

她叹了口气,一手拽着丝线,一手摸出腰间匕首,就势给了对方一戳子。

正中心脏。

魔修闷哼一声,连说遗言的机会都没有,两腿一蹬撒手人寰。

游悦把他的尸体踹走,听着耳畔呼呼的风声,不慌不忙从储物戒里调出凌空符,捏在指间准备注入灵力。

却在此时,眼前骤然变黑,失重感同时消失,仿佛整个人飘到了天上。

怎么回事?

尚未来得及多想,游悦便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有一老一少两道声线,叽叽喳喳,不知在吵嚷些什么。

依稀听见其中几句话:

“她收到了吗?”

“你行不行啊?不行换我来!”

“别急啊,这不就好了吗……”

声音渐渐远去,如同潮水覆没,一切回归宁静,只剩下意识漂浮不定。

不知道多久后,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一齐传来,游悦从昏睡中惊醒,蓦然睁开双眼。

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眸,过了会才慢悠悠扶着脑袋起身,揉捏太阳穴试图快速清醒。

发生了什么?

她懵然站在原地,糊里糊涂被一堆人包围住,看样子都是衙门里的人。

为首一名捕头模样的女子踏前一步,对着她抱拳感激道:“多谢这位侠士出手相助,请随我回衙门详细记录此次事情的经过。”

“哦,好。”

游悦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只好先应着。

好在那婴儿安然无恙,被其中一人抱在怀里,笨拙地哄他睡觉。

一群人见事情了结,便准备打道回府,然而游悦才刚抬脚,捕头突然伸手一指。

“侠士且慢,这地上是您的秘籍吗?”

游悦右脚悬停,低下了头。

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两本书,安安静静地躺着。

一本破旧泛黄,名叫《天下无敌》。

另一本朴素低调,名为《云隐仙侣传》。

这名字,这包装,看起来就不正经,估计是魔修留下的。

万一是魔功可就遭了。

默默把书捡起,游悦揣进怀里,说:“是我的。我们走吧。”

……

回到关石城后,游悦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孩子的父母闻讯赶来,对着她又哭又拜,还掏出身上全部家当,要送她做谢礼。

游悦当然不能收,好说歹说,劝他们回家休息,而后跟着捕头前往衙门。

一路上不少人都喜气洋洋,朝她拱手作揖,似乎她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连之前的小贩也费劲巴力挤过来,偷偷竖起大拇指。

“仙子,原来你修为这么高啊,看来是我瞎操心了。”

游悦偏头悄悄问:“筑基算是修为高吗?”

“那当然。”小贩不假思索,“关石城是小地方,要数修为最高的,也就那何家老祖,听说有金丹境界。”

又说:“从前都说关石城修士多,那是因为咱这位置好,南北往来,都得从这经过。可自打附近的魔修变多后,来关石城的修士就少了。”

“一开始还好,后来离奇失踪和死于非命的修士实在太多,慢慢地大家都不肯从这走,宁愿向北绕远路。所以魔修越来越猖狂,敢出手的人也越来越少。”

游悦点头:“原来如此。”

是她的消息落后太久了。

衙门并不远,游悦去了之后,只简单阐述完事情经过就被放走,还被安排在当地最好的客栈免费入住。

照捕头的说法,那名魔修不是第一次犯案,他能跨入筑基期,靠的就是吞食幼童的魔功。

所以游悦此举,属于大功一件。

去往客栈的途中,围观众人更是一口一句“游大侠”,令她飘飘然不知所往,一路上光顾着嘿嘿傻笑。

只是捕头的表情稍显勉强,看着游悦屡次欲言又止。

终于,在两人踏入客栈之前,她把游悦拉到偏僻的角落,低声提醒。

“魔教中人,报复心极强,还请侠士务必小心。”

游悦却说:“是因为这样,所以大家才不愿意出手吗?”

她在街上观察过,筑基境界的,绝不止她一个。

捕头怔了下,抿了抿唇,没有应答。

游悦明白了,伸手拍拍她的肩:“辛苦你们了。关石城这么多百姓需要保护,一定很不容易吧。”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好一会儿后,捕头露出笑容。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告别了捕头,游悦跟随小二的指引,来到二楼的房间。

她还沉浸在当大侠的喜悦余韵中,满脑子都是该怎么给狗儿山的大家讲述今天的壮举。

当她喝下第三杯凉茶试图冷静时,敲门声咚咚响起。免费的饭菜被端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

游悦大快朵颐,吃得一干二净,连渣滓都没剩下。

休息片刻,眼见天色还早,她索性往床上一趴,掏出魔修那薅来的书开始研究。

手捧两本书比对一番,她决定先看名字更有趣的《云隐仙侣传》。

……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叫云隐宫的地方。

自末法时代后,人才凋敝,宗门落寞,历经上万年争斗割据,最终形成五大门派并立的局面,云隐宫正是其一。

此后又过了数千年,其中四家或因内斗,或因外乱,逐渐呈衰弱之势,唯极天宗一家独大。

而以盛产医修著称的云隐宫,同样避免不了衰败的命运。

好在天佑其宗,最新一代中接连出了好几位天才,譬如本书男主角燕识朝,天生剑灵根,战力碾压同辈。

再譬如本书女主角宿见心,身为天水灵根,医修天赋一骑绝尘,是云隐宫几百年出一个的天才。

设定虽不新奇,但胜在真实详尽,游悦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看到男女主联手伏妖除魔,她一边为同类叹息一边忍不住继续翻页。

看到两人心意相通最终告白,她化身麻花在床上滚动傻笑。

看到最大反派姗姗登场,作恶无数,她不禁捏紧拳头暗自痛骂。

直到这位反派的名字终于揭晓——游悦。

游悦的游,游悦的悦。

“…………”

游悦陷入了沉默。

天底下竟有如此巧的事?!

整整过去了一刻钟,她才勉强收拾好心情,接着向下看去。

算了,同名而已,凑合看吧。游悦默默安慰自己。

书的后半部分,基本就是讲述男女主如何跟反派游悦斗智斗勇的故事。

别说这里面的游悦可真坏,不仅鼓动妖族作乱,还修炼魔功,培植党羽,企图挑起战乱献祭生灵,以万万人之血化作己用,开辟出一条升仙之路。

她的背后更是深藏着黑暗势力,尤其是一个叫金蛋子的同伴,还有妖魔齐聚的狗儿山……

嗯???

金蛋子?

狗儿山?

游悦的表情凝固了。

半晌,她颤抖地抬起手,哗啦啦快速翻页,眼也不眨地看到最末。

然后倒抽一口冷气。

这就是她吧!

连她八岁偷偷钻狗洞,十岁被老鹰抓走吓得哇哇哭这种黑历史都能扒出来,书里的反派游悦绝对就是她吧!

指尖停留在“全文完”的字样上,故事的结局是男女主携手将反派剿杀,还天下于太平。

万民皆喜,众所欢呼。

除了游悦。

书里的游悦碎尸万段,书外的游悦欲哭无泪。

感情她这辈子当不成大侠,只能当个被大侠踩在脚底的奸人歹徒。

九州新历三千四百年二月初七。

游悦的侠客梦轰然破碎。

外界的声音她再也听不到,独自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满脸沧桑,生无可恋。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游悦就很没出息地把包袱一裹,从窗户悄悄溜走。

桌子上只留下当晚的宿膳费,下面压了一张字条:

有急事,多谢款待。

飞舟之上,游悦抱成一团,吃着糖葫芦默默哽咽。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她要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每晚零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