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辣脚子与上汴京

合府皆醒,陆续亮起了灯。叶蓁蓁一路跌跌撞撞的,依依在后头追喊:“小姐,穿鞋!”

后面一发狠直接跑到小姐前头拦住她穿上鞋,又见她身上单薄,可自己出来的急没带外披,只好先随小姐去兰雪院。

兰雪院前院门大开,灯亮如昼,见叶蓁蓁来了乱哄哄的人群给她让出了一条道。父亲叶知书早就在那儿了,他夜里睡在书房,一听动静便立马赶来了。

叶蓁蓁一步步走向母亲,卧榻上的她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她的心顿时被敲击了一下,钝痛不已。而后呆愣着没有言语,心变得麻木一片。没有快乐也没有忧伤,失去了所有的直觉。脑子里有一汪无边无际的白,不断扩散,蔓延,直到漆黑一片。

睁开眼,已是第二日。

是梦吗?一切都没有变对吗?她望着晃动的床帏出神,面无表情。直到柳依依拉开帘帐,看到她醒来,“小姐,你总算醒了。你晕倒在大娘子房里,可吓死依依了……”她抽泣着,可见是真的吓坏了。

“小姐你饿吗?依依煮了栗米粥,用一点好吗?”她见小姐这个样子难受,可她知道大娘子没了这时候宽慰小姐也绝无可能,能想到的就只有让她吃点东西。

“小姐定是饿坏了,起来就着辣脚子吃点栗米粥好不好?”

依旧无人应答。

柳依依没有办法,只能在一旁哭。昨天夜里府里乱成一锅粥,明明大娘子身子有好转了,谁承想一下竟去了!她特别难过,大娘子对她一家人都很好,她舍不得。

老爷看起来也很伤心难过,一直待在夫人身边没理事,府里便更乱了。连小姐晕了都没人管,还是她和嬷嬷,还有府里几位姨娘把小姐带回了房间,请了郎中。

“郎中说小姐并无大碍,只是悲伤过度,急火攻心,这才晕了过去。但醒来之后还是得喝点汤药,我熬好了一直等着小姐醒来……老爷他也没有反应,也不吃东西,小姐,依依好害怕……”

她越说越难过,后面直接嚎啕大哭。可能是她动静太大惊动了叶蓁蓁,她木然的转头看向柳依依。

柳依依眼睛很红,哭肿的像个核桃。

“把药和粥都拿过来吧……伺候我洗漱……”

她的侍女一听这话立刻止住了哭声,一下蹿了出去,怕她会反悔似的。

叶蓁蓁在嬷嬷和柳依依的照顾下吃了药,喝了粥,又继续闭眼睡觉。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一直熟睡,娘亲是不是就能回来?她不想面对娘亲已经不在的结局,便只能让自己陷入无休止的昏迷。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只睡觉不问世事的日子,她终于在某一刻清醒的意识到——娘亲不会再回来了。

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在气息用尽之前才放开大口呼吸,闻到了香炉里绵延着的松梅香气,让她获得片刻镇定,随后颤抖的搂住了自己。

“娘亲,我总不想承认你真的离开我了。可是过了那么多天,我睁开眼又闭上,你始终没有再出现,我知道你是真的走了。我会听你的话,坚强的活下去,因为我是你的女儿,不可以继续放任自己的悲伤。”

她披上外袍走出房门,发现家里桃符春联皆换了,日子过去那么久了吗?

柳依依和嬷嬷刚换完大门的春联回来后宅,见叶蓁蓁懵懵懂懂的乱走,忙拉住了她。

“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正好是除夕。”嬷嬷对着叶蓁蓁一时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是叶蓁蓁的乳母,自小照顾她长大,很少见她有这样的时候。

“除夕了,依依,你去拿我带回来的屠苏酒,我们去兰雪院守岁吧。”

“好。”

叶知书很沉默,他对于发妻有愧疚和敬重,爱在这两样强烈情感的挤压下稀少的可怜。

虞兰是他最好的选择,不论是家世人品,样貌性情皆无可挑剔,他该是爱她的。

可就是种种的好,所有人都认为他没有理由不爱她,反而让他对这个人真正的爱显得不那么明显。他有时候分不清自己究竟爱她的好还是爱她的人,久而久之,二人感情就淡了。

他们没有过多的争吵,只是像寻常夫妻那样平淡如水,相敬如宾。这或许是成婚多年后的夫妻最好的状态了吧?

而这些,叶蓁蓁全然不知。她内心是有过责怪父亲的念头的,但她不敢说,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娘走了,她只剩父亲,若父亲立马续弦,她的地位会很尴尬。

她甚至有一种宁可叶家无嫡子也不想父亲续弦的想法,很自私很刻薄,但这就是她内心的声音。她实在做不到在母亲死后还顾全大局的接受后母,从叶府嫡女变成亡妻留下来的女儿,这简直云泥之别。

她原本并不乐意上京,此刻却很想去。离开越州,离开这个伤心地。不过,在她离开之前,得探探父亲的口风。

叶蓁蓁清楚叶知书对她的爱,可她不敢保证这份爱超过了叶家的前途。父母对儿女的爱随着孩子的长大逐渐变得有期待,有限度,她不敢赌。

“爹,娘的丧事你打算怎么办?”

“这些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娘为了叶家奉献了一生,定不能亏待了她。”

“娘生前跟我说让我留一坛屠苏酒给她,我留了,但她却走了。她生前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是忆起了与父亲的过往。娘告诉我你们一起经营月下楼,还有她的嫁妆你之后也补给了她,还给了更多……”

“她还跟你讲了这些……”

“嗯,她让我好好照顾父亲,听父亲的话,女儿不想去京城了,想陪在父亲身边。娘走了,我只剩父亲了……”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叶知书看着女儿很是不忍,可是京城必须得去。“胡闹!你娘生前最在意的便是你的婚事,才把你安排去了京城。你乖乖的听兰儿的话,我也好对她有个交代。”

“我……女儿很害怕,怕我回来这个家不再有女儿的位置了,我害怕爹爹被别人夺走,不再爱我了……”

有些看似自私尖锐的想法恰恰是爱的证明,叶知书没觉得女儿不懂事,反倒觉得她把自己放在心里,对她更是怜惜。

“胡说什么?爹怎么会不爱你?我这几天也想通了,或许老天就是没有给叶家留下嫡子的打算。老天爷待我不薄,给了我仕途又给了我富贵,总不能样样俱全。”

“你安心上京,爹不会续弦的,要有嫡子这些年早就有了。妻妾成群,哪个又生下了嫡子呢?你娘更因此亏损了身子,爹对她有愧,更不想考虑续弦的事。”

“爹,女儿没有这样的意思。”

“爹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但若有继母你的日子不一定好过。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知有没有结果的蠢念头,让我活生生的女儿受委屈。爹最希望的是你过得好,如今也就这点念头了。”

叶知书本没想将话说的那么明白,父亲和女儿之间总归隔了一层,他亦不必将后宅之事与女儿解释什么。

但他怕女儿忧思过度,刚没了母亲,再懂事也不过就是个小女孩,害怕属人之常情。

他本就是性情中人,否则当初也不会一气之下辞官回乡。如今也是,他清楚对叶家来说最好当然是得有个嫡子,但他心力交瘁,又是愧疚又是怜惜,对后宅更是失去了兴趣。

自己一生都稀里糊涂的度过,每每在大事上的抉择都随心而行。不如就这样一路错到底,好歹保住女儿的心。

“女儿会记住父亲的好,以后好好孝顺父亲。除夕夜了,我们喝点屠苏酒吧!”

叶蓁蓁拿起酒壶斟了三杯酒,一杯递给叶知书,一杯留给自己,还有一杯洒在了灵前。

“娘,这是今年的屠苏酒,您先喝。屠苏屠苏,屠掉邪祟晦气,来年好运复苏,我们一家人也算是一起过了年了。”

随着外头炮仗噼里啪啦,此起彼伏的响起,这守岁便算是过了。

已是新的一年。

叶蓁蓁每日守灵痛哭,没什么胃口,多亏了柳依依带回来的辣脚子。

辣脚子跟脚没有关系,它是一种腌菜。把新鲜的芥菜洗干净去皮,切成条状或者块状,腌制半个月就能拿出来卖了。

这种芥菜疙瘩味道重,吃起来辣辣的格外开胃,尤其适合叶蓁蓁现在没有胃口的人吃。

柳依依每天用栗米和泉水细心的给小姐煮栗米粥温养。栗米,也就是小米。颗粒小,呈淡黄色,口感没有大米粥圆润,但别有一番滋味。

她有时也煮豆粥,取各样豆子煲制而成,这种是甜粥。叶蓁蓁这几天一直胃不舒服,吃不下饭,总说噎得慌。让大夫来瞧病总说没病,大概是心病吧!

可总喝粥也不是办法,柳依依又想到把山药磨成糊状,再加红枣核桃碎做成酪浆的样子。小姐也吃了,她便很高兴。

过了头七是出殡的时间,走完所有的仪式后叶蓁蓁凝视着母亲的碑屏退了下人,她想单独跟母亲说说话。

“娘,短短几日,你从鲜活的人变成了一块冰凉的碑。我一直哭,也不想吃东西,可我知道不管我怎样难过,你都回不来了,从此我就是没有娘亲的人了。”

“你总跟我说女人要找个依靠,可你找到了吗?你为了所谓的“依靠”,付出了所有,甚至还有你的命,真的值得吗?”

“如果娘知道为了给叶家生嫡子会付出这样的代价,或许你会放弃,会选择长长久久的陪在女儿身边的对吗?”

“娘有没有想过,你的遭遇我看在眼里,又如何能生出对嫁人的向往呢?”

“我会听你的话去汴京寻找这个答案,但我不能向你保证女儿一定能找到。”

说完后她静默良久,忽然瞥见对面半人高的草丛间有人影晃动,大喊一声:“谁在那?”

草丛里走出一人,竟是沈银。

叶蓁蓁立马唤她过来,转头往四周瞧了几眼,对沈银说:“你怎么在这?就你一个人吗?”

沈银没有立即回答叶蓁蓁的问题,而是先跪下朝虞兰拜了拜。

“叶姐姐,我不是逃出来的。我本想进叶府找你,可我又怕贸然前去给叶家带来麻烦,只能等你出来。我跟在叶家的队伍后面出了城,总算等到你了。”

“既然不是逃出来的,怎么就你一个人?”

“说来话长,我顶着苏幕的名字出来的。好像是官差在录人的时候少录了苏幕,她就换了我,让我出来了。”

“啊?还能这样?那苏幕……不过能出来总是好的,不论是你还是苏幕。你来找我,是有什么打算吗?”

“我之前听你说,你年后要进京,想让你顺带送我一程。越州人多半认识我,我不能在这里久留。我也不敢去求别人,只能来找你了。”

“我确实有进京的打算,也可以捎你一程,可是你现在又能去哪里呢?”

“不管去哪,都不能待在越州。还有,沈家的钱财我知道还有一点,我得去取。”

“好,你等我叫来爹商议一下。”

叶蓁蓁叫来叶知书说了此事,当即叶知书决定上船那日在码头接到沈银,扮成叶家的丫头一起登船,先把人送出去再说。只是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一定要隐蔽。

而后便是叶蓁蓁整理行装上京的日子。她嘱咐着衣衫首饰不必带太多,寻几样成色好的带上就好,到时再置办也不迟。

最重要的还是礼单的东西不能遗漏,她检查了几遍。带给同辈的是笔墨纸砚文房四宝,长辈的是茶叶和酒,还有些特产。均是江南地区的东西,算是一片心意。

她去了趟越王台将越州城的样子印在脑中,还去了街上买了盐渍梅饼,一些腌制小菜。还去了趟柯山,在大佛慈悲的注视下平复心绪。

去年一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她遭遇退婚,又没了母亲,自小玩伴的家也大厦倾覆。她忽然感到一阵无尽的苍凉和悲怆,原来有好多事情非人力所能及,就像是传说中的“命数”。可她的命数又是什么呢?

到了码头登船那日,灰暗的天又飘起了雪粒。去岁的几场大雪,覆盖了多少她在意的人和事呢?她承受的痛苦让她离“大人”的距离愈来愈近。

不论有多少得到或失去,开心和难过,都将归于沉寂。

她在马车里望着渐行渐远的月下楼,眼前雪雾茫茫,就如同她此后的路。可就算看不清又如何?她知道月下楼在前方就好,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越州篇完结了,开启京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