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中陪了母亲几日后,叶蓁蓁午后又来到月下楼。
她是个闲不住的,总想忙忙叨叨做些什么。冬食单得去看食客们的反应吧?近日店内光景如何?可有急事?总让叶伯传话如隔靴搔痒般难耐。
叶蓁蓁一到月下楼便前前后后绕了几圈,先去后厨察了备菜,又到库房点了遍酒数,最后绕至前厅。天气好不容易放晴,大堂里的食客比平日多不少,这还是没到晚上最热闹的时候呢!
她笑容可掬的站在柜台内侧接过食客的铜钱,殷切地问客人菜品是否合胃口。若有不合胃口的,细心记下原由并致歉。
“酒蒸羊和红琥珀,客官收您220文,羊肉蒸的合您口味吗?”
“欸!好吃,那个羊肉嫩得嘞!毋晓得山煮羊好吃伐?下次点那个。”
“山煮羊是汤,香雪酒是水,我满肚子都是汤汤水水,肚胀不舒服。”这位顾客明显是不大满意。
“山煮羊尤其鲜美,想下碗搏托在里面,店里应该要给一个单加搏托的山煮羊啦!羊肉搏托的味道和山煮羊加搏托的味道不一样,我就想吃山煮羊的。”这点倒是她从未想到的,羊肉搏托汤底确实跟山煮羊不是一个味道,山煮羊有浓郁的杏仁味,只是加了杏仁的搏托能好吃?
若一时无人付账,她便拎起茶壶挨桌续茶,或是续酒。
风尘仆仆的旅途中人,大多点的是羊肉搏托或者羊杂搏托。叶蓁蓁定的羊肉搏托价格偏低,只40文。相比店里其他菜品,算得上能吃饱又不贵,加碗酒不过50文。瞧见前厅客人吃的喜悦模样,她也感受到了开心。
雅间点梅花菜肴的多,点一整套冬食单的也有。
“少东家,这梅花水晶脍不就是皮冻嘛!也亏得你有这巧思,做出梅花的形状。还有疏梅茶,有个词怎么说来着?风雅,对,就是风雅!”
“哈哈哈您看得上就好!虽说是寻了些精巧的念头,但也得您这般懂行的才能品出其中门道不是?”
“少东家真会说话哈哈哈!”
以梅花入馔本就是那些读书人想出来的风雅乐事,她不过是拿来一用罢了。
梅花本无味,世人所爱,取其香,取其型,更取其风骨。
叶蓁蓁晃悠许久,加上掌柜记下的客人点菜的数量,大致对新出的冬食单有了初步的判断。
盏蒸羊是点的最多的,可能跟月下楼是酒肆有关,它下酒最合适。
冬萝卜羊骨汤点的人很少,大概是跟山煮羊撞菜色了,都是汤水类。不如将冬萝卜羊骨汤去掉,否则点一套下来汤水量太大。
不过这次酒配的极好,不用再改。
绕完了雅间,叶蓁蓁打算从廊桥回前厅。
“蓁蓁,还真是你,方才还想着来取梅花小点会不会碰上你。”喊住叶蓁蓁的少女一身鹅黄裙,娇俏可爱。
“沈银,你来月下楼怎得不与我说?”叶蓁蓁亲近的拉住鹅黄少女的手,沈银是叶府隔壁沈园的小姐,是她自小的玩伴,比她小几岁。
“我今儿是来买皮子裁衣裳的,可不是特地来瞧你的!我要新制一件裘皮披风,路过月下楼看到有新食单便想着尝一尝。这梅花小点我吃着好,给娘带一盒。可惜我用过朝食才出来的,这会儿不饿只能尝尝点心,下回挑个晚上出来试试你新拟的食单。”沈银笑嘻嘻地说道。
“好,食单是我新拟出来的,心里没底,这不多来几趟酒肆看看。下回你来提前知会我,给你来一套齐全的冬食单。”
正说着,沈银忽然想到了一桩事。“哎……你消夜来我府上吃吧!我叫上苏幕,出门的时候我已叫人把肉腌着了,咱们吃涮锅,晚些你便过来!”
“好,我记下了。”涮锅她爱吃。
“要带上好酒,我要十年陈的鹅黄。”
“就这点出息,十年陈的鹅黄就算好酒了?”
“喝来喝去还是原滋原味的好喝。”
“好的好的,都有。”
“那我走啦~你可早点过来。”
“嗯。”
沈银这点倒是没说错,花里胡哨的酒喝的多了,反倒喜欢喝原浆酒,没有杂味。
“小姐,琥珀,鹅黄,都是颜色,酒是按颜色取名字的吗?”柳依依问道。
“是呀,也可以这么说。鹅黄,琥珀,都是黄酒的一种。只不过在酿酒的时候酒曲用的不同,鹅黄用小曲,琥珀加了红曲,颜色和味道就不一样了。”
“为何冬食单用的琥珀酒,而沈小姐要喝鹅黄而不是琥珀酒呢?”
“因为配的是不同的菜肴呀!这次用红琥珀是五年陈的余下多了些,喝着跟元红酒差不多,但这是月下楼自个儿酿的所以名字起了新的,配冷盘最好。香雪酒也是琥珀酒的一种,它是甜的,最为浓郁,可以配甜食。松风引补了清爽的口感,解腻最合适不过。沈银要吃的涮锅,辛辣麻口,正需清淡圆润的酒相佐。琥珀酒浓重,撞在一起反而加重了辛口,也会破坏腌肉本身的味道。”对于柳依依问的吃食方面的问题,叶蓁蓁都会耐心与她说道一二。
“这吃喝竟有这么多的门道。”柳依依感叹道。
“那是自然,民以食为天,会吃会品才能开好酒肆呢!”
“小姐真厉害!”
“依依你越来越狗腿了……”
叶蓁蓁到集贤坊时已是月上柳梢,她回院里折了几支腊梅用纸捆住打算赠与沈银,又差人知会了母亲,这才急忙往沈园跑去。
沈园门口早已有人候着,家丁提着灯笼走在前头,领着她穿过长长的游廊。沈家是皇商,积蓄颇丰。沈园比叶宅建的更气派,又不失江南园林的雅致。
沈银将涮锅搬到了水榭,叶蓁蓁从湖边沿着曲折蜿蜒的水桥往湖心走,亭子建在水面上,外围设有红漆木栏杆,可凭栏赏景。屋内四面皆装有花窗,炉火烧的正旺,便是在这水上她也没有感到一丝寒冷。万籁俱静,只听见水声潺潺。
她推门而入,阁内正中放置着一整块黄梨木,上面镶着用玉石雕砌的棋盘,此刻却摆放着涮锅和各色吃食,叶蓁蓁有些傻眼。这姑奶奶也太暴殄天物了!玉石桌放涮锅,不过倒是隔热。
肉片早已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码好,并以料酒,花椒,酱汁腌渍。
涮锅里只是泉水,除了姜片和香叶外什么都没有加。下面架着一个小风炉烧着,沈银和苏幕在一旁正坐着等她。
苏幕是沈员外妾室,去年刚从扬州来的,模样极好,性子温柔,歌喉舞技皆是一绝。她本就生的极美,身段窈窕,夜色下更显娉婷袅娜。
叶蓁蓁曾听沈银提过,苏幕是沈员外重金买回来的瘦马,但为人正经不扭捏,也没有府内其他小妾那般上不得台面的做派。
若不是知晓她的来历,当真是看不出来她的过去。她平日里看着像是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不争不抢,知书达理。沈夫人怜她身世又惜她乖巧,刻意抬举,所以苏幕时常与沈银一块顽,也就熟识了叶蓁蓁。
叶蓁蓁初见苏幕,只叹世上竟有如此美人——她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美。在她的模样上,再多长一分便胖,少一分就瘦。多一分艳俗,少一分寡淡。多一分造作,少一分呆板。一切都是正正好。
苏幕见叶蓁蓁到了,便帮她把碗筷放好,并说道:“你可来了,快快下肉!”
“有哪些肉?”叶蓁蓁问道。
“有野兔肉,羊肉,还有牛肉。你说巧不巧?我想吃涮锅正遇上有卖牛肉的,说是牛刚没就宰了。”沈银跟叶蓁蓁说着话手是一点没停,飞快夹了肉放锅里。
没一会儿锅里翻滚起咕噜热浪,几双筷子同时伸进锅里捞肉。
薄薄的肉汆熟后皱巴巴缩成一团,放进蘸料堆里一滚,再送入口中。
香!辣!鲜!嫩!
先是嗅到麻油的清香,再是肉片的鲜嫩,而后感受到舌尖一阵阵麻意,大冷天吃这一锅热腾腾的涮肉有说不出的舒服。
蘸料放了姜末,葱花,蒜末,带来辛辣的口感的同时祛除了肉的膻味。
花椒,是舌尖麻意的来源。另外还有麻油提香,陈醋解腻。小小一叠蘸料,能够调动起全部的味蕾。
此时再来上一口鹅黄酒,浓郁的味道瞬间被冲淡,似是把鲜味包裹进了五脏六腑。
席上无人说话,只有迫不及待地吞咽之声,几箸筷停后三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怪道文人骚客也爱吃这乡野玩意儿,味道着实好,他们还给这涮锅起了个颇具诗意的名字。”沈银感叹道。
“什么名字?”
“叫做拨—霞—供……拨菜的拨,晚霞的霞,供品的供。”
“哦?拨霞供?此名可有说法?”苏幕问道。
“有道是‘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倒是贴切,浪涌应是这煮沸的水,涮肉嘛就像拨开层层晚霞哈哈哈哈~”叶蓁蓁觉着这句诗颇有意趣。
“可不是,来尝尝这野兔肉,可不常有。”
“嗯,兔肉比牛羊肉硬些,都是精肉,嚼着香,就是脑仁子疼!”
“再下点菜!”
谈笑间有丫头进屋道:“小姐,外头飘雪了。”
“真的呀?前几日接连是阴天,昏昏沉沉的不见下雪,放晴了一天倒还下起雪来了,我出去看看。”沈银一听见下雪立马放下筷子想出去。
“唉……别急,穿好披风,一起出去吧!”
暗沉夜空不见星,只余下漫天白雪。叶蓁蓁用手接住雪片,到掌心还没来得及融化就看清了它复杂的纹理。这次的雪比上次叶蓁蓁去越王台那次大多了,一直下的话明日怕是有一尺多高了。
“今年雪来的晚了些。”苏幕盯着雪若有所思。
叶蓁蓁却觉得刚好,“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把酒拿出来,我们边赏雪边喝!有美酒佳肴,有美景,还有美人,齐活了!”
暖酒入口,温润的液体划过喉咙,暖意传至四肢。叶蓁蓁趴在栏杆上望着亭外雪景,一手提壶,一手捏着酒杯,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杯中。她不想理会,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鹅黄有些淡了,雪夜要喝最烈的酒。”她遗憾的说道。
“烈酒?老槽烧?还是烧刀子?这几种酒在越州可不多见。”苏幕终于从晃神中醒来。
“是啊!越州喝的多的是偏绵软的酒,我听我爹说过,往北去烈酒喝得多,北方比我们这冷多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北方是长什么样的?北方的冬天湖水会冻住吗?真想去看看。”沈银插话道。
“嗯,我也想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可惜……”叶蓁蓁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很轻,并无人听见她在说什么。她看着纷纷扬扬的雪眼神逐渐朦胧,三人各怀心事,静默良久。
叶蓁蓁想起红梅一事,提议道:“我们明日一齐去寂空寺吧?城内雪一尺,山中雪一丈,踏雪寻梅,如此胜景不应辜负!”
“好呀!明日无事,去寂空寺打发下时间也好。”苏幕笑着回应。
“好!我也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卯时,车在门口等你们。夜已深,我该回了。”
“你且等等,我让人送把伞来。”
待伞送至,叶蓁蓁又一次在心里感叹,沈家连把伞都如此贵重精致,到底是皇商啊!
她撑着伞慢悠悠地往外走,青石水桥下波光粼粼,她像是一只腾跃在水面的鹤,在风雪中独自伫立。走出沈园后她转身回望,只见楼内灯影幢幢,人影绰绰,灯火通明燃至白昼,“富贵太平无忧虑”大概说的就是此等景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