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记挂着食单和娘亲的病,叶蓁蓁睡不踏实,起了个大早。
她盘算着再要加几个素菜,还有随食单送上的果子。
后厨早已开始忙活,切菜的声音带着韵律,咔嚓咔嚓,叶蓁蓁听着舒心一笑。
没有什么比老板瞧见自家伙计自觉做事更开心的事儿了,不论她是不是个刻薄的东家。
“王叔,昨儿夜里我想了想,果子在蜜煎金橘和蜜渍梅花里选一样吧!还是两样都上?金橘,梅花,都是时令的。”
厨子老王是后厨老大,红案白案都拿手,还能管的住手底下的人。平日里他都在后厨靠门中间的位置,谈笑间将灶间伙计的动作尽收眼底。老王是个长的很像厨子的厨子,看见叶蓁蓁来了殷切地咧嘴一笑,脸上瞬间堆砌起两个鼓鼓的山包。
“好个~胡二娘~蜜煎金橘有剩落嘞个伐?梅花有伐?”他有求必应,听见叶蓁蓁的吩咐便立即从门口探头出去,往另一侧中气十足地吼了吼。
月下楼后厨是一个二进院子,中间的主屋做主菜大菜类,精致小点和蜜饯果子都在东厢,是胡二娘掌勺的。西边的屋子做咸口小点和提前可准备的菜肴,分工精细,互不统属,所以老王听见叶蓁蓁的提议后先得知会胡二娘。
叶蓁蓁继续跟老王说道:“再者,有些客人是过路差旅,行色匆匆的,未必得闲慢品。他们所求不过是一碗热腾腾的搏托,一壶慰风尘的酒罢了,上菜快,能吃饱就行。”
“那就来个羊肉汤搏托,不喜羊肉有鸡汤搏托,不喜荤食有青菜搏托,不费多少事儿。”
“加上店里原有的各样白切,白切羊肉,鸡肉。鸡肉嘛……糟鸡可以拿出来了,还有糟鹅……这些是荤凉菜,素的嘛拌几样下酒小菜。”
叶蓁蓁听着厨子老王报菜名点了点头,老王做事一向靠谱,心中有丘壑,她估摸着没有别的事叮嘱了便去了东厨。
东厨是月下楼后厨单开出来的厢房,为了将油烟隔绝出来,专做茶点和茶饮子。
其实像这些茶点,寻常酒肆都在临近的糕点铺,蜜饯铺进货,像月下楼那样都经手的比较少,毕竟这是个酒肆不是茶铺。但叶蓁蓁娘亲不这么想,从外头进货虽然省事儿,却没有一种让人一吃就想起月下楼的味道。再加上月下楼的菜品比一般酒肆要贵,所以更是要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八字做到极致,从细小处下功夫,不然哪好意思收比别家贵的钱,贵自然得有贵的出处。
这一小块地盘飘着茶香和糕饼的甜香,是胡二娘的“天下”。
她是个小巧的妇人,尤擅各式江南小点和蜜饯果子。头发用桂花油梳的很平整,一丝不苟的用布包着。神情常年严肃,叶蓁蓁就没见过她露出几次松快表情。
叶蓁蓁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核算各样瓶瓶罐罐。
“少东家,金橘鲜货多,存的梅花不够了,现渍起来需新鲜白梅肉,雪水,一时间来不及了。去年的腊梅花骨朵儿倒还剩些,晒干的腊梅好寻,前阵子又进了些是够的。”
她说话间只听得见声音,脸皮都没动几下,叶蓁蓁从一开始的惊讶到如今的见怪不怪,但有时候还是会想胡二娘莫不是用的腹语?还是说月下楼里藏着一个金盆洗手江湖女高手?
“这样啊……那就只一样蜜渍金橘吧!腊梅花骨朵儿用来冲茶,今年再多备些腌白梅罢。”
“既有剩下的白梅花蜜,可以做梅花糕,香的很。”
“行,蜜渍金橘不用等,现在就能熬。”胡二娘嘴上应着,手里立即拿起几把金橘放进瓷锅里。
金橘早已在来东厨时便处理好了,均在头顶剌了个“米”字花,但没有切到底。
金橘如果对半切就失去原有的形状了,刺米字花是为了糖分可以进橘子里,讲究个入味但形状还是保持原样。
随后她麻利地从瓮中舀出几碗甜酒酿,用纱布细细筛过,只留下甜酒,酒酿放在一旁弃之不用,叶蓁蓁隐约闻到酒酿里的桂花香,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真好闻呀!桂花米酒加上酸爽沁人的橘香,甜丝丝酸溜溜,还让人有股醉意。
加了金橘的甜酒在火的作用下逐渐变稠,直至咕噜咕噜的冒出泡泡来。
二娘把金橘捞出来晾着,等到没那么烫手再去核,然后将金橘的汁液压出,果子便成了扁扁的模样。
这时候再把砂糖倒进去拌均腌着,腌好还要再放蜂蜜继续煮。
熬金橘的汁液加粳米粉和江米粉一和是金橘糕的做法,或者用来冲茶,酸酸甜甜有着另一番滋味。
世间物事千般妙用,万般滋味,单看使用之人的玲珑心。
东厢太过香甜,不能再待下去了,得去看看酒窖的情形。
月下楼是个酒肆,酒肆最最最重要的还是酒。
在每回拟食单之前叶蓁蓁都要跑多几趟酒窖,选一两种时令酒,尝一下酒的味道和菜色是否相配。
月下楼有市面上通货的酒,像元红酒,加饭酒,善酿酒,香雪酒等等,寻常正店脚店都有。也有自家酒楼酿的,例如:独酌,淡客,琴酒等名字诗情画意的酒。而时令酒大多要选用一两种自酿酒,外边是买不到的,这样才能吸引食客。
月下楼酿酒的地方并不在酒肆里,而是在鉴湖边的庄子上。
因越州酿酒用的泉取自鉴湖里的水,只有用此地湖水才能酿出正宗的越州黄酒,所以叶家在那买了块地建了庄子就地酿酒,等酒发酵好了再运到酒肆售卖。
酒肆里只有一处库房放酒,叶蓁蓁最开始在月下楼学的账目就是清点酒窖里各种酒的数目,看酒窖账本。
管酒窖的杜老头远远地瞧见叶蓁蓁走过来,原本眯在一起的小眼睛猛地一下睁开了。
叶蓁蓁对此十分无奈,杜老头防她比防贼更狠。不就是孩童时嘴馋跑到酒窖偷吃了几颗杨梅酒里面的杨梅吗?不就是彼时酒量不好吃醉了吗?不就是醉了横着走不小心接连毁了十几二十坛酒吗?但那是从前的我呀不是现在的我!她上次就这么对杜老头控诉了,然而杜老头斜瞄了她一眼,淡定地回了一句:“三岁看老。”他依旧视她为酒窖头号之敌。
熟人就是这点不好,杜老头在叶家的资历比自己还老,叶蓁蓁从小到大那点糗事他简直如数家珍啊!比如杨梅酒后续她发酒疯像螃蟹一般横着走,跌跌撞撞地跑了几里地,全家出动跟在她后面追,惊动了几条街的人。
对此事叶蓁蓁略表怀疑,才几颗杨梅啊醉成那样?酒品那么差?她是不会相信的!
“杜老头儿,你防我比防贼还紧呢!”她在杜老头面前一向没大没小惯了。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贼还不能报官哈哈哈哈哈!”他一笑两条唇边胡须就开始抖动,似乎在挑衅叶蓁蓁,弄得她很想把它们剪掉。
“哼!”
“我是来拟冬食单的!”
“喏,这是当月酒的数目。红琥珀五年陈可出窖了,数目多,推这个。食单拟的哪几道菜?看看配什么酒。”
“……头盘有糟货、水晶脍、冬笋、最主要的还是羊肉,山煮羊、碗蒸羊……”
“我想着羊肉吃多会腻,要挑些解腻的酒。您看……松风引怎么样?”
“嗯,松香雪水,味淡清口,正好压腻。不错。可以再添个香雪酒,酒甜味醇,补足琥珀酒没有的甜味。”
“加饭酒不行吗?香雪太甜了,会不会压住菜的味道?”
“羊肉不是主菜吗?有甜味肉质会更鲜嫩。主要还是香雪酒出坛时候刚好。”
“好吧……我可以试试酒今年的味道吗?”
杜老头狐疑地瞅了叶蓁蓁一眼,叶蓁蓁一脸“我为了公事而不是私心”的大义凌然。
尽管如此,杜老头还是只浅浅的舀了一点给叶蓁蓁尝了尝。
松风引清冽,香雪酒浓郁;一浓,一淡,相得益彰。
叶蓁蓁本想再讨几杯酒喝,但想起食单还没来得及告知掌柜便出了酒窖。
屋外天色阴暗低沉,恐怕晚些有场大雪。朔风吹在叶蓁蓁脸上干燥而凌冽,她不由瑟缩了下加快了脚步。
到了前厅叶蓁蓁将做好的冬食单拿出来,月下楼的食单样式每张都不同,这次月白色布面上画着一叶小舟,一个戴斗笠的渔翁,浅描了几笔淡淡的山峦,取“独钓寒江雪”之意。
“呼……”叶蓁蓁用嘴哈了口气,活动着有些冻僵的手指,随后拿笔将菜名在空白处写了下来:
月下楼冬食
疏梅茶 蜜煎金桔
糟香四碟 梅花水晶脍
油焖冬笋 素三鲜
冬萝卜羊骨汤
卧龙泉山煮羊 盏蒸羊
梅花小点
红琥珀 香雪酒松风引
她略一思索在角落添了几笔描出酒坛的样子,食单式样似画轴,只略比画轴方短些。平日挂在酒肆屋檐里侧,过往行人只稍一眼便可瞧见。
很多酒肆饭馆并没有食单,都靠店小二报菜名。月下楼从取名到菜色皆有高雅之意,吸引的一部分食客是会读书写字的,所以店里都会加一个食单,客人来了还会有一个写着菜名的卷轴。当然,菜名店小二照样会报一遍。
将记挂的事情一件件做好,叶蓁蓁才松快了些。
“这几日都在店里忙活,几天不着家了,也不知道娘亲的病如何了?”念及此事她便踏出了月下楼。
叶府和月下楼不在同一个坊巷,要坐马车穿过几处热闹的街市,再跨过几座桥,到一处书写着“集贤坊”三个大字的牌坊下拐进去。
那一块成片成片的都是大宅子,没有商户,十分清净。
集贤坊,叶蓁蓁听管酒窖那老头说,在很久以前这一块不叫这个名字。后来越州出息了,出去了一堆榜上有名的读书人,他们科举取仕,历经宦海沉浮,临到暮年总有落叶归根的想法。于是,回来的读书人在这里从几户慢慢变多,干脆改名“集贤坊”。
贤?还真是不谦虚呢!叶蓁蓁这么想着。
至于叶蓁蓁老爹一个商人怎么混到这里来的?只因她爹是进士出身,后面从了商罢了,算是勉强挨到了边。当然,这里确有几户实实在在的商人,毕竟不是每一户“名门望族”的子孙都能经营好家业,该卖还是得卖,或许是商人正好买了。又或者是商人对后代有着书香传家的美好愿景,在这置业沾沾文气。
不过叶蓁蓁对集贤坊没有特别喜欢,太过清净了!
官家沿袭旧制,但对坊市制睁只眼闭只眼,所以有不少坊巷出现坊市交融,屋舍商铺杂居的情景,大大方便了百姓的饮食起居。但有些地方对坊市制执行的彻底,集贤坊就没有商贩的叫卖声。与其说是制度,倒不如说是顺应大多数当地人的喜好。
集贤坊的宅子大,更显得清净。离月下楼又远,来回一趟很是折腾。她还是喜欢月下楼所处的清河坊那样的闹市,出门就有小摊和商铺,想吃什么想买什么立马就能有。平日街上的声音吵吵嚷嚷,不绝于耳,有一种细碎忙碌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