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冬月廿五,月色正酣。

谢明昭掀开马车的帘子,外头银装素裹,漫天的雪如柳絮般飘落下来,山上的树早已被厚厚的雪压住,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延绵不断的一片白。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几粒雪珠吹进车厢,谢明昭放下车帘,立马轻声咳嗽起来。

她身旁的丫鬟忙递上滚烫的汤婆子,“三皇子妃,您身子不好,这天寒地冻的,小心着凉。”

她双手捧着汤婆子,把脸深深的埋进大氅的毛领里,这上面还残留着风雪清冽的气息,她贪恋地吸上几口,直到车厢内的暖意将其驱散。

她对着手上的汤婆子愣了会神,不禁想起自己以前的样子。

她从小习武,一双长剑使得威风凛凛。这样的雪天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但只有这次冬天,她穿着大氅,捧着暖炉,可寒意却不停从脚往上渗,怎么也止不住。

她无声叹了口气,现在自己的身子变成这样皆是因为当初萧明安遇刺时,自己为他挡了一剑。哪知剑上竟淬了毒,自己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可就算自己一身武艺皆由此而废,萧明安心中还是没有自己。

明明当初自己奉圣旨嫁给萧明安时,心里还是很欢喜的。那时没有人能料到自己日后会与他成为一对两看相厌的怨侣。

毕竟,京中谁不知道三皇子端方君子,风姿绰约,自己年少时也曾在赏花宴中隔着重重人群红着脸偷偷看他。

婚后,萧明安待她虽温和宽厚,但却跟旁人没什么区别,反而显得太过疏离。

谢明昭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从小跟着外祖长大,与萧明安常年接触的京中贵女不一样的原因。

萧明安喜欢古琴,她便逼着自己从头开始学不喜欢的乐器。

萧明安常常胃疼,她便亲自下厨,将煨了好几个时辰的汤亲自送到书房。

萧明安的玉穗旧了,她便用自己并不熟练的绣工为他重新绣,哪怕手指上留上了数不清的针眼。

可尽管如此,萧明安还是不喜欢自己。

京中盛传三皇子画技乃是一绝,谢明昭曾多次想让他为自己画一幅画像,可他都未曾动笔。

直到后来,她在书房发现了一幅美人图,上面的美人巧笑倩兮,画的明显是自己的庶姐。

那时候,谢明昭才知道萧明安一直爱慕的是自己的庶姐。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和自己成亲?明明皇帝降下圣旨时也问过他的意愿。若非如此,当初成亲之时,她也不会以为萧明安对自己有意。

当时的谢明昭想,自己就像是曾经看过的话本中可悲的配角一样。费尽心思也达不到女主在男主心中的地位。

现在的谢明昭摸到袖子里的和离书,攥紧它,心想:等这次萧明安出征回来,自己一定要将和离书交给他。

去看一看漠北的天,江南的水,自己年少时四处游历的夙愿说不定能就此满足。

一旁的丫鬟新进王府还没满半年,不知道王妃和王爷之前的曲曲绕绕。她看着谢明昭恬静温婉的侧脸,再次在心里默默感叹:王爷真是铁石心肠,竟然舍得让这么个美人儿日日独守空房。

于是开口劝慰道“王妃,殿下现在在外征战,可能是怕现在京中不安稳才特地将您安置在别院。”

其实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皇城乃天子脚下,若是京城都动荡了,其他地方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但谢明昭只是没所谓地点点头,显然是并不在意这些事情。

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只听见车外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

随着马夫一声惨叫,一道血痕溅在车帘上。而后打斗声渐渐微弱下去,四周变得无比寂静,只能听见车厢里的丫鬟喘着粗气的声音。

“三皇子妃,您是想自己亲自下车呢还是想让我派人扶您下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响起,显得分外有压迫感。

谢明昭望了一眼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丫鬟,掀开车帘,朗声道“不知阁下有什么要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领头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不过弱冠之年,也能算得上英俊文秀,只是眉眼之中萦绕着一股阴郁之色。但他的相貌并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这严严寒冬,他竟只穿着一袭青衫。

谢明昭见此心下一沉,这男人显然内力深厚,武功高强,才能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身着单衣仍能面不改色。

她又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这男人身后还跟着数十个蒙面黑衣人,看其身形,显然个个都是练家子。而自己带来的侍卫早已躺倒在雪地上,不知生死。

哪怕是在自己武功全盛时期,能逃走的几率也不过十之二三,更何况自己现在武功尽失,已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对面的男人看着谢明昭满眼警惕,又看到她整个人被毛绒绒的大氅裹住,只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显得分外柔弱。只不过望向他的一对双眸却亮得出奇。

他不由嗤笑一声“想不到当年名震大梁的忠勇侯竟只有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孙女。”

说完便挥手示意身后几个黑衣人上前把她带走。

“等等”谢明昭忽然掏出一把匕首横在自己颈前“阁下既然有闲情逸致与我闲聊,想必我活着的用处一定比死大。若是不想带回去一具尸体,不妨和我谈谈。”

她用力紧了紧匕首,雪白的脖颈上立刻浮现出一道刺目的血痕。她猜测既然这男人没有立马杀掉她,就证明自己活着有一定价值,说不定自己能于此与他周旋一番。

哪知面前的男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捂着眼哈哈大笑起来。

良久,他才抹了下眼角笑出的泪渍“三皇子妃,您真的是很有意思。如果不是这个时候遇见,我会想好好和你聊聊的。”

话音刚落,他便从两指间弹出一粒小石子。随即,谢明昭感到手腕一阵酸痛,匕首便不由自主的掉落在地上。

“不过,弱者可是没有能力谈条件的。”他紧接着又射出一粒小石子。

谢明昭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谢明昭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茅屋,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着,寒风吹得窗户啪啪作响,冷气不停从门缝中往自己身上窜。

她用力压住喉咙中的痒意,不让自己发出咳嗽声,以防外面的看守知道自己已经醒来。

随后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并没有很凌乱,应该是没有被搜身。想来那群人大概是觉得自己这副病弱的身体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双手试着挣脱了一下,发现绳子打了死结,系得非常牢固。

好在她年少时有学过解绳的技巧,用了巧劲之后,绳索渐渐松开,她的手正好可以挣脱出来,但从外表上却看不出什么区别。

忽然,门外传来几句男人的声音。谢明昭赶紧把眼闭上,装作还没醒来的样子。

“这女人怎么还没醒啊?”伴随着开门声音的是一句粗犷的男声。

“真是麻烦,就这么直接把她弄醒吧!”另一道男声听上去很是不耐烦。

紧接着谢明昭就感到一股大力正试图把自己摇醒,她连忙装作自己刚醒的样子。

那两个男人见她醒来,马上就帮她松开了脚链,用蛮力将她拉起。一边推搡着讲她往前带,一边恶狠狠的警告她不许多问。

谢明昭佯装乖巧点头,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打量四周。

没想到越看她越觉得震惊,这里的景色不过是京城郊边的一处小村庄。但这个往日里平平无奇的村庄此刻正聚集着不少身着铁甲的士兵。

莫非,这是萧明安出兵攻打的叛军?谢明昭仔细看着他们穿的军甲,发现上面确实没有大梁特有的标识,反而是自己没有见过的花纹。

她心下一惊,据闻叛军乃是在南郡一带起事,据京城有千里之远,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虽说京城现在兵力不足,但就凭这区区两百余人,怕是连城门都攻不破。

自己姑且可以算他们手上一张牌,可自己被抓完全是意外,难道他们能预知自己今天出城吗?

还没等谢明昭想明白这个问题,她就被粗鲁的丢在马上,像是个可以随意处置的货物一样横放在马背上。

很快她便感觉到这匹马开始向某个方向驶去。寒风在她脸上刺得生疼,她颠簸得厉害,仿佛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张口便是止不住的咳嗽声。

约莫一刻后,正当谢明昭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冻得没什么知觉时,她忽然被人强硬的从马背上拉了起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把冰冷的长剑已挟持在她颈前。

“三皇子,你的王妃就在这里,难道你想看到她成为萧某剑下亡魂吗?”

谢明昭发现自己正被先前那个青衫男子挟持着,而前面数百米便是萧明安和一小队大梁军队。

自己显然正处于两军交战的中心位置!

寒风朔朔,风雪之中,谢明昭完全看不清对面萧明安的神情。

“逆贼,本殿不知你从何处寻了个女子,就敢自称是王妃!”萧明安根本不受男子威胁,又或是根本不在意谢明昭的生死。

他随即拉开弯弓,将箭尖直直指向谢明昭。

身后的青衫男子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他贴近谢明昭耳边,用宛若孩童般天真无邪的声音低语道“啊,你的夫君是不是不喜欢你啊,你看他好像想射死你欸!”

谢明昭早知萧明安表面上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冷漠无情,根本不会被这男人的三言两语威胁。

但自己今日若真是被他一箭射死在叛军前,以萧明安的心机手段,大家只会知道三皇子妃病重而亡,不会有人知道是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发妻。说不定自己还会被诬陷通敌,连累谢家。

谢明昭不由觉得很讽刺,年少夫妻,互成怨偶,如今两军阵前,刀剑相见。当年自己顶着大红盖头与萧明安对拜时可没有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她感觉自己正处在进退维谷的时候,向前是万丈深渊,向后是虎豹豺狼。不管是把命交到萧明安手上还是交给身后的青衣男子,恐怕都不会有好结局。

再说,让他人决定命运一向不是自己的风格。她随即狠下心,做出了决定。

远处萧明安瞳孔猛然一缩,手里的弓“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险些不顾战情直接冲入敌军。

只见谢明昭双手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将剑夺了过去,温热的鲜血喷溅在雪地上,染出刺眼的红。

“我外祖乃忠勇侯,战功赫赫;

我娘曾驰骋沙场,为国征战;

我父为太子太傅,兢兢业业;

我乃大梁三皇子妃,今为贼子所擒,不愿忍辱偷生,故自绝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