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柔柔的粉色衣裙和这片桃林的颜色融为了一体,花瓣纷纷扬扬,有的落在了她披肩的长发上,有的嵌在了衣裙的褶皱处,微微几朵掠过指尖,心疼得都有些发颤。
林黛玉也并未刻意表演什么,不过是将自己日常葬花的行为重复了一遍。
她身形单薄,弱柳扶风,扶着草锄,看着满地红谢,眼睛里流波婉转,尽是伤情,不由得吟起了那首让人觉怜的葬花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葬花吟,是葬花吟,酒爷试戏只试神态和身段,没有要求背台词的。
但是那么长的葬花吟,她居然都能一字不落的全都背了下来。
连安小少爷都惊讶得长大了嘴巴,我去,她不会真的是林黛玉吧。
傅知行正好过来,眼前的一幕让他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他回想起了那个梦,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怎么会一模一样……
像是失了魂,他絮絮的问了一句,“我的佛珠找到了吗?”
明森低了低头,“没有,说来真的是很奇怪,我按照昨日行程,找遍了您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没有找到,而且,我们仔仔细细的看过每一个监控了,昨天晚上肯定没有人进来过,除非从天上掉下来”
天上掉下来,从天上掉下来……
傅知行看着眼前的人,眼眶都模糊了,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酒爷终是忍不住,激动得站了起来,爆出了一个“好!”字,剧场的工作人员更是掌声连连。
试戏的演员们也都一片惊叹,唯有那边珠翠女脸上难看得厉害。
老艺术家热泪盈眶,快步走到了黛玉面前去,仿佛全身的细胞都被点燃了,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你了,你叫什么?活脱脱就是从书里走出来的,这么多年了,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像的了!”
他情绪高涨,控制不住的说了一大堆,林黛玉大多都听不懂,甚至还有些怕,往安知宇身后躲了躲。
安小少爷连连安抚了一下酒爷躁动的心:“酒爷,酒爷,呵呵呵呵……小姑娘年纪小,有些怕生,您悠着点,别吓到人家了,她是我哥找来的,您要人得找我哥去要”
“这个简单”
酒爷看了一圈,正准备派个人去找傅知行,没想到傅知行就从人群中过来了,人还没走到跟前,老导演就连忙迎了上去,“哎呀,傅总,要不说还是您眼光好呢,这姑娘不错,真不错!”
傅知行看了那边站着的林黛玉一眼,对上了他的眼神,林黛玉连忙回避了。
傅知行笑了笑,和酒爷解释道,“这姑娘也是昨天才认识我的,对我们这里都不太熟悉,我还是要问过了她的意思才行,您看这样,我先和她聊聊”
“那是自然,我们这机会千载难逢,她肯定不会拒绝的”
酒导说完,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嘱咐他,“傅总,我知道您本事大,她要是不同意,您也多费心想想法子,我给您交个实底,红楼梦,选好了林黛玉可就成功了一半,这姑娘是我这大半辈子遇到的最好的”
男人点了点头,留下了一句,“我尽力”
粉色的花瓣纷飞,傅知行朝着林黛玉走了过去,可林黛玉偏偏又往安知宇身后躲了躲。
小少爷一下就跳开了,着重的介绍了一下,“没事的,这就是我哥,我上午不是和你说过的吗?我哥不是坏人,不要怕啊,哥,人我是交给你了,我走了啊”
终于完成了这件要命的大事,小少爷像兔子一样跳走了。
傅知行嘴角微仰,他的嗓音本就低沉,像是磨了沙,颗粒分明,“很高兴认识你,林姑娘,我叫傅知行”
姑娘这才抬眼细细的看了他,这厮……远远看时,只觉得模样还不错,但近处看了,生得还是挺好看的,不像宝玉那般脂粉满面,玩闹俏皮,倒是有几分儒雅与沉稳在身上,身上还散着淡淡的檀香。
若是天下人牙子都长他这般模样,那每年被拐的少女定然成百上千。
林黛玉瞧了他许久,才开口同他说了话,“你可是昨夜那个闯入我屋子里,两个脑袋的狂徒?你将我掳到此处还建了一座这样的园子,究竟有何目的?若不成,真真想把我发卖了去?”
傅知行愣了片刻,随后又解释道,“不是,不是这样的,这件事情很复杂,我也不确定你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你跟我来,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聊,我尽量用你能听得懂的方式和你解释”
姑娘点了点头,傅知行带着她去了刚刚开完会的那个会议室。
傅知行习惯性的坐在了主位上,示意她也可以坐下,但林黛玉摇了摇头,陌生感让她不舒服。
她不想坐,傅知行也没有太为难她,“你还记得,你来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自然是记得的,晴雯那丫头死了,迎春姐姐也出阁了,昨日,宝玉向我倾诉离散之苦,见他忧郁至此,我亦感念甚伤,夜半咳疾发作,嘱紫鹃去换痰盂,屋外雨声渐大,紫鹃一去不回,然后我就听见你这个狂徒的声音,后来我咳疾甚重,失了神志,醒来之后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晴雯死了,迎春出阁,正是曹公所著前八十回之末。
男人皱了皱眉,继续问她,“你知道什么叫戏本子吗?”
黛玉点头,又听见他说,“现在我告诉你,你只是戏本子里的一个角色,你能理解吗?这就像你看的《西厢记》一样,里面的崔莺莺,红娘”
“我呸!”
黛玉生气的淬了他一口,“什么下作无耻,头顶长疮,脚底流血的臭男人,我好好的女儿家,拿我同戏本里的女儿相比,还是此等沉迷风月的女儿”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只是一个比喻,比拟”
“比拟也不该比拟,拿我做戏子取乐吗?我原是供你们玩笑来着”
这话……和书里的一模一样……呵呵呵呵呵……果真是林黛玉,傅知行被骂了一通,还笑得开心,“我的意思是,你们宁国府,荣国府,贾府在我们这里只是一个戏本子,你们府里发生的所有故事,我们都知晓,你只是里面的一个角色”
“真的是开了天了,竟有如此玩笑之事”
“要不然我这园子怎么造出来的?”
“你从旁人处打听,自然也能得来施工图,你既说你知晓所有,那我且问你,我表字是哪个字?”
“颦,贾宝玉所拟,取自《古今人物通考》,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
“我父亲母亲姓甚名谁?”
“林如海,贾敏,你还有个弟弟,三岁早夭”
“你……我们园子里诗社初始,我曾作过一首海棠诗,这你定不知晓了吧”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是什么样的女子,能用偷与借,这样娇俏的字,现在算是见到了”
林黛玉脸色当即就不好了,他知道晴雯,知道葬花,海棠之诗,这……
她强撑着镇定,继续问道,“你既说是戏本子,那戏本子在何处?拿过来我瞧瞧”
傅知行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下来,怕她看不懂一些现代词汇,特意拿的古本。
黛玉赶紧翻开来看了,一目十行,先看了个标题,浏览了个大概。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坏闺秀;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连忙扶着椅子坐下了,匆匆忙忙的翻看了这本书。
傅知行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不着急,慢慢看”
林黛玉惊讶,着急,激动,坐在这里看了一个下午的书,傅知行亦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
中午的时候明森送了吃的进来,两个人都没有用一点。
期间,她拿着帕子,捂着嘴巴,干呕了好几次。
恶心,太恶心了……她自是知道府里不干净,却不知道隔壁的宁国府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不干净。
天色渐暮之时,她看到了最后一页,“后面呢?后面怎么没了?宝玉如何了?还有宝姐姐?”
男人垂了垂眼眸,“我也不知道结尾,没有人知道结尾,我们这里曾经有个很知名的作家,她说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红楼梦是个残本,没有结尾,也有很多人续写了结尾,可无论是哪一种,你和贾宝玉……终究是有缘无分”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林黛玉聪慧至此,她如何不知,开篇都已经写了。
傅知行的话说完,林黛玉又掉下了眼泪,不知道是为自己和贾宝玉悲伤,还是为身处异地番邦而不知所措,她趴在桌子上,轻声的哽咽,好不凄惨可怜。
傅家的兄弟俩天生的都不怎么会哄女孩子,安慰人的话都说的一模一样,“不哭了,医生说了,你不能哭,要保持心情的愉悦病才能好,这样吧,你想干什么告诉我,我统统都帮你实现,怎么样?”
林黛玉抹了一把眼泪,“你们这里有菩萨吗?我想去见菩萨,你们这里我只认识菩萨”
男人笑了笑,站了起来:“好啊,明天就带你去见菩萨,我正好也有点事情想问他,你身体向来都不好,今日出来这么久,定然累了吧,我送你回去休息”
“你说,我们哪里是戏本子,你是建了个戏园子,那你又如何知道,你们这儿不是在旁人的戏本子里呢?”
这个问题让傅知行愣了愣,这可是林黛玉啊,不是一般的聪明,“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古往今来,很多人思考过,但是也没有人能想明白,谁知道呢,也许我们还真的在别人的戏本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