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北澜附中。
高一部的办公室里。
“木老师,那我们家鹿鹿就拜托给您了。她现在性子内向,有点抵触和人交流,麻烦您帮我多留意照顾些,尽可能让她融入集体。”
时听鹿始终低着头,听到这,从背后拉了拉许悠兰的衣角。
许悠兰反手握住她,将她推到了木老师面前。
适才从她们的对话中,时听鹿知道这位全名叫木远青的语文老师便是她以后的班主任。时听鹿出于礼貌,低了一路的脑袋抬起来,认真看着眼前之人。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妥帖的盘在脑后,清爽利落,戴一副红边的眼镜,嘴角的笑容得宜又温柔,让与她说话之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时听鹿紧绷的心情莫名放松不少。
木老师看到时听鹿温软文静的模样也很是喜欢,笑着应声,“放心吧。”
时听鹿发育比同龄人晚,那会儿才一米五出头,加上她得了一段时间的厌食症,本就娇小的身材更是干瘦,和其余同学一比有点像初中生误入‘大人’的世界。
木老师的确照顾她,将她放在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视野好也安静。
她们是理科实验班,在一楼。
窗外种了颗有些年代的老梧桐树,枝繁叶茂,夏天的时候,遮天庇荫,正好覆盖住她们这片楼影。
时听鹿为了躲避和旁人的交流,托着腮,假意看外面的风景。
有几缕经枝叶投射的细碎几何光,隐隐绰绰映现在窗上,随风蹁跹。
时听鹿看得出神,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一道光痕里。
忽地,一道侧影途经这片风景。
也闯进她的光里。
时听鹿有些钝感,她反应迟缓地抬起眼皮。
恰在这时,身后似有人唤了一声——“檀见深,等等我!”
便是这道声音,替她留住了他。
少年顿住步伐,慢悠悠地转回头,半张侧脸沐浴在粲然光影里。
该如何去形容那一幕呢?
如果用一个词,应该是——怦然。
如果用一个成语,或许是——惊鸿一瞥。
洒满阳光的窗前,盎然的绿荫里。
少年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白衬衫,长身鹤立。侧脸的轮廓立体分明,脖颈颀长。似冷瓷玉的肌肤上缀着一副如诗似画的眉眼,清落隽秀宛若泠泠冷月。
下一刻,他勾了勾唇角,向身后人笑着招手,“快点。”
冷月消融,原是太阳。
那一年的蝉鸣比任何一个夏天都要聒噪,以那一日尤甚。
以至都掩盖住了自己巨大的心跳声。
她怔然半晌,还未来得及抚平自己心口传来的悸动,身后男生追了上来,胳膊搭在他肩上,两人说笑着走远。
时听鹿还保持着之前托腮的动作,一根食指还点在窗上。
只是……那道光,已经走远。
她忽觉指尖发烫,连带脸颊也热得难以忍受。
她收回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心里却忍不住默默呢喃了一遍刚刚那个男生脱口的名字——tan jian shen。
也不知是哪三个字,才能衬得上那个少年的惊艳。
后来,她和班里所有人同时知道了他的名字——檀见深。
他踏进班级那一刻的惊喜是难以言喻的。
但随之而来的,也是巨大的失落。
因为,他不再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风景。
哪怕只有那一刻。
他的气质和容貌无法让他泯然众人,他注定绽放在所有人面前。
檀见深身量高,在教室最后一排,与她隔着整个教室的距离。
每天身边都会围绕很多人,男男女女,还有许多外班慕名而来的。
能看出来,他家境很好,养成了一身浑然天成的矜贵清冷气质,却没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和男生很玩得来,什么玩笑话都能接,和女生保持距离,极有分寸感和边界感。
即使他态度鲜明,每日来看他的女生只增不减。
每当他被女生们“围剿”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失神地看窗外风景。
初见那一眼的心动,让她对他生了很多在意,但还在可控范围内。
她从不会肖想离自己太过遥远的东西。
以萤烛之身妄图摘月,只会让自己摔得粉碎。
得不偿失。
可——直到那一日。
时听鹿因为前段时间厌食太严重,患了贫血,低血糖也很厉害,那日军训结束后,她特意等着饥肠辘辘冲往食堂的人流散去后,寻了条篮球场附近僻静的小路。
许是训练强度加大的原因,再加上暑气过盛,没走两步路她就顿感天旋地转,脚步也开始虚浮。在意识即将抽离,身体不受控制朝地面跌去的时候,一阵似冷雾清雪的气息从身后倏然凑近。
下一刻,她小臂被一只清劲有力的手掌稳稳握住。
昏蒙迷离之际,那张曾让她一见倾心的容颜放大至眼前。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檀见深应该是没见过女生晕倒的阵势,神情有几分慌乱。
他抬眼看了下周围,见四下无人,而时听鹿脸色越来越白,他纠结几秒不再犹豫,低头询问:“还能走吗?”
时听鹿大脑早已一片空白,周遭闷热的空气也被他身上那种清冷气息所裹挟,她心跳随着呼吸一同停摆,来不及衡量和思索,凭借身体本能做出了反应。
她艰难摇了摇头。
檀见深顿了一秒后,教养使然,礼貌问道:“那你介意我背你去医务室吗?”
所有心理防线在那一瞬间倾塌。
不知是身体濒临极限再难支撑的原因,还是她无法违抗自己的本能,去拒绝他的温柔。
她顺势向他身上倒去,眼角猝不及防滑下一行生理性泪水。
“……不介意。”
意识彻底抽离的瞬间,她心里翻起了一场汹涌海啸。
经久起伏,潮生潮落。
她清醒的知道,往后,她对他再也无法衡量得失。
如果从未碰过那轮冷月,她不会知道月光照在自己身上时,原来这般温暖。
温暖到她无法自控地生出了贪恋之心。
一瞬的心动也由此成了永恒。
往后漫长枯寂的高中岁月里,她将永远怀揣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秘密名叫——暗恋。
她不记得那天檀见深具体是怎么将她背到医务室的,但她记得他身上的气息和温度。
醒来时,他已不在。
说不上失落和怅然若失,本来他背她的这一程已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她挂完点滴,撑着床沿起身,余光瞥到一旁的桌上散落着几颗黑色糖纸的奶油话梅糖,下面仿佛还压着张纸条。
时听鹿动作一顿,不知哪里来的预感,竟觉得这是他留下的。
她连忙伸手将糖块移开,捏起纸条。
上面字迹回风流雪,分外疏阔:
有事,无法等你醒来,抱歉。
医生说你贫血严重,方便的话联系家人去趟医院吧。
时听鹿来来回回将这张未署名的字条细看了数遍,心脏无来由的细密收缩,只觉那里酸软一片,像淋了一场绵密而潮湿的秋雨。
她小心翼翼将纸条收好,然后撕开一颗糖块递进嘴里。
微苦,酸涩。
但是甜的。
她没有兴师动众劳烦家里去医院。
知道自己是心结难解,药石罔效。
但她也没有逞强,跟木老师表明缘由,接下来几天的军训可以在教室休息。
她那天回去的时候没有看到檀见深。
索性就一个人趴桌子上,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么和他道谢。
如果只是口头言谢,会不会太没有诚意?
如果送个小礼物,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可能会收。
军训期间,她眼看着女生们争先抢后的给他塞各种小零食小礼物,他要么直接当面退回,要么有些不知名姓的就放在桌兜里吃灰了。
他其实还是一个比较清冷的人,距离感很强,只和熟悉的人亲近,比如开学和他一起来的那个男生宋炀。
此外,他对别人,尤其是异性,都是敬而远之。
想到此,时听鹿灰心地叹了口气。
虽和他同班,但也和陌生人没差。
在那个意外之前,他们甚至没说过一句话。
檀见深或许根本不记得她。
一个举手之劳的善举而已,无谓对方是谁。
事实也证明,果真如此。
时听鹿思前想好,决定送给他一盒一模一样的话梅糖,既不突兀也能略表谢意。
但话梅糖的原装瓶子太普通了,所以她中午去学校附近精品店逛了半个小时,最终精挑细选了一个浮雕水晶的玻璃罐,质地晶莹剔透,很漂亮,也很简洁,应该可以衬得上他的气质。
最重要的是——
罐盖上雕着一个立体的金属麋鹿。
她承认……这是她的私心。
她回到学校后,将糖块替换进去,小心翼翼地塞在抽屉里。
连同自己隐隐激动又惴惴不安的心。
只是她等了一日,勇气都快耗尽的时候,才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那会儿正值放学,因军训疲累了一天的同学们一打铃立马乌泱泱作鸟兽状散了,他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
宋炀来叫他一起回家,他也摆摆手,“你先回。”
人都走后,檀见深收东西的动作一顿,本就不宽敞的桌兜里面空间再次被各种包装精美的礼物占满。
他将黑色背包往桌上一掷,动作带着几分隐忍后的烦躁。
他敛目沉默了片刻,清隽的眉眼不带任何温度,比平时更冷。
再次抬眼的时候,他将书包掏空,放至桌面下,一伸胳膊将里面所有东西都划拉到书包里,然后起身,走到最后面的垃圾桶旁,干净利落地倒净。
他身形清落,单手抄兜立在那里,容色寂白,被窗外橘红霞光一衬,有种雪中红梅的孤绝之感。
如果忽视他手上那优雅到近似‘残忍’的动作。
这一幕是可以放到电影里用作定格的一个镜头。
时听鹿顿时尴尬难言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瓶还未送出去的玻璃罐,指间紧了紧。
所有积蓄起来的勇气一泄而空。
那么多精美的礼物,直白的心意,他都不屑一顾。
何况是自己这最普通不过的糖块,最透明不过的存在。
她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自取其辱,本打算将玻璃罐重新塞进书包里,悄无声息地从前门离开。
“帮我保个密。”
少年突然出声,空荡的教室里甚至传来一阵清泠的回音。
时听鹿心尖剧烈一跳,她猛地回过头,因为太过慌乱,攥紧在手中的玻璃罐也从指间滑落,滚到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
她存在感本来就低,檀见深刚刚旁若无人处理那些礼物,以为他根本没发现教室里还有人。
有点像撞破了一个“销赃”现场,时听鹿顿时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檀见深朝她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踩在她如擂鼓的心跳上。
直至快走到她面前,时听鹿呼吸不由屏住。
然后就看到檀见深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瓶玻璃罐,因质地坚硬,罐身完好无损。
他视线不知在糖块还是麋鹿上凝了一瞬,复抬眸望向面前的姑娘,打量了片刻后,终于忆起她有些眼熟。
他伸手将玻璃罐递过去,微沉的嗓音带几分诧异:“原来是你。我们在一个班?”
如果不论前因后果,“原来是你”这四字该是一句动人心肠的话。
难道她的存在感真的这么低吗?
低到同班半个月,他都不知道。
时听鹿心底怅惘的叹了口气,慢吞吞接过他手中的玻璃罐,视线不敢乱瞟,怕暴露心事,她始终低着头,也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内心的自卑在这一刻无所遁形。
她中考后因为意外伤了嗓子,原来清亮明丽使她引以为傲的嗓音如今变得沉哑不堪。
因为这件事,她消沉了许久,加上吞咽痛苦,还患上了厌食症,骨肉匀停的身材迅速消瘦下去,后来营养跟不上,皮肤也开始隐隐发黄。
高中开学前,她站在镜子前,望着里面那个和从前判若两人的自己,终于放声大哭了一场。
她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也从来没在意过自己的外形。
比起外貌和身材的变样,真正摧毁她的是失去了曾经的声音。
她先天嗓音条件很好,从小时候接触动画开始,就会模仿里面的角色声音,不论男女老少,有时都能以假乱真。起初她以此为乐,后来她越来越热爱这项“游戏”,长大些开始模仿电视剧,了解到了配音演员这个行业。爸妈也发现了她在声音上的天赋,给她报了一些相关的业余兴趣班,还因缘际会参演了几个小型话剧。
谢幕时,满堂喝彩,导演惊喜地拉着她手:“小姑娘,你的声音我是听过最有灵气的,以后一定前途无量。”
比起伴随而来的鲜花和掌声,她最为享受的是用自己的声音去调动全身情绪,演绎、创造、构筑一个能带给别人欢乐的声音世界。
声音曾经承载了她全部的热爱,也成为了她日后奋力追逐的梦想。
所以当嗓子坏掉时,对她的打击犹如天塌。
她甚至开始放弃自己。
不愿再和旁人说话,不愿再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成为了一个哑巴,懦弱地缩在了龟壳里。
那天应该是晕得太厉害,也许是他身上的气息无声钻进了她的壳中。
仅那一丝罅隙,迫使她说出了“不介意”那三个字。
事后她回想起来十分后悔。
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自己声音太难听?
还是……根本不会记得呢?
时听鹿抱着那个玻璃罐,突然有些难过。
她知道自己应该说句谢谢,可自卑将她淹没,叫她难以张口。
她怎么会糟糕到这个地步呢?
又为什么在自己最糟糕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这样让她心动的人呢?
雾气在眼睛里漶漫,她害怕自己没有出息的哭出声,那样太莫名其妙了。
所以她不发一言,更加莫名其妙的,直接转身就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第四步时,她猛然顿住。
教室内墙壁上挂着一副老式挂钟,此刻正‘滴答滴答’作响,半开的门外刮进一阵穿堂风。
时听鹿心跳声逐渐与风声和钟声齐频。
也许是来自自然的声音,给了她一丝勇气。
她咬了咬唇,登时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去。
檀见深还未转身,看到去而复返的人,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时听鹿走到他面前,将玻璃罐重新递回去,缓缓抬头,目光径直跌进了他那双似清墨般的桃花眸里,心跳声一下盖过了风声,越过了钟声。
她又倏然敛眸,一鼓作气地平声道:“谢谢你那天送我去医务室。这罐糖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收下吧。”
这时她第一次庆幸,虽然自己嗓音毁了,但曾经学习的声音技巧没有丢。
让她面对他时,哪怕心跳失控,语气和声音都能维持镇静,毫无异样。
刚刚目睹了他如何料理别人的礼物,时听鹿知道自己是不自量力。
可无论是被他当场拒绝,还是礼貌收下却在无人处丢弃垃圾桶,她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当哑巴,唯独不愿在他面前失声。
因为她知道,以后她将有无数的缄默时刻。
更因为,有一句话,她将永远封存心底,不会对他诉诸于口。
所以,她要在当下,珍惜每一个可以对他开口的机会。
檀见深可能没有料到她突然的举动,怔然了片刻。
就在她开始预演他拒绝后的措辞时,手中一空。
檀见深从她手里接过了那罐话梅糖。
依旧清冽,却染着些微笑意的嗓音从头顶上方轻轻落下——
“不介意,多谢。”
时听鹿倏然抬头。
“对了,你叫?”
时听鹿的声音控制技能也开始失效,她由哑巴变成了结巴。
“……时、时听鹿。”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们鹿宝,真的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