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正是盛夏,骄阳似火,北澜连日高温。
时听鹿从录音棚试音出来的时候,薄衫已经被汗微微打湿,助理小优连忙拿了个小电风扇过来。
“淇淇姐,你不是从来不接电视剧的配音吗?这次为什么想要试《听见我的喜欢了吗》里面的女主啊?”小优一边举着电风扇,一边从旁边桌子上拿过一杯早准备好的冰柠檬水。
“话说回来,这部剧好像是铭蓝旗下出品的第一部青春偶像剧。男女主都是演技咖。不过我觉得女主选的不太好,晴之是大荧幕御姐脸,气场一米八,跟剧本里小心翼翼暗恋男主三年的女主苏缇泠太不贴了。姐,你觉得呢?”
时听鹿还沉浸在刚刚试音的片段里,直到小优说半天见她一直没反应后用冰柠檬贴了贴她的脸,皱眉嘟囔道:“姐,你想什么呢?”
杯壁上冰冷的水汽渗着时听鹿雪白的脸颊层层浮上来,冷意刺激感官。
许久后,她才从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中清醒过来,接过柠檬水插进吸管,她猛吸了一大口,初尝是甜的,后来酸味慢慢盖过甜味,及至最后口腔只剩淡淡的涩。
经久蔓延,后劲十足。
她皱了皱眉,转头问小优:“你刚说什么?”
小优无奈叹气:“这个角色就让你这么沉浸吗?我在问你为什么突然决定接电视剧了?以前公司逼着你接都不接。”
小优跟了时听鹿两年,十分了解她的脾性。
时听鹿毕业于顶级电影学院表演系的配音表演专业,科班出身。毕业后直接进入了国内首屈一指的配音公司——漫声艺术工作室,艺名师零淇。不到一年便以多变的声线和空灵清逸的仙女音风靡圈内,之后稳扎稳打,从国漫到广播剧、游戏、动画,凭借优质嗓音和扎实的台词功底塑造了很多深入人心的角色,一跃成为中国新生代配音演员的代表人物。
但她的神话只存在于二次元世界里。
时听鹿本人十分低调,从未公开露过面,关于她的身份信息包括年龄外界都不知道。她只踏实关注于配音工作,不接电视剧和电影,避免和娱乐圈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之前有很多大制作的优良影剧找上门来,片酬不菲,但她一概拒绝。
公司在这方面很尊重艺人选择,况且时听鹿又是漫声的主力社员。
所以,这次她主动提出试一部电视剧的音,小优是很震惊的。
时听鹿又喝了口柠檬水,浅笑道:“可能年纪大了,想缅怀一下青春吧。”
小优:“……”
姐,你才26岁啊!
她刚想吐槽,不远处跑来一个戴着牌子的工作人员。
“零淇老师,导演一会儿要把试音片段再发给铭蓝那边过一下,您可以先回去等通知,最迟一周内就能收到消息。”
时听鹿放下柠檬水,站起身,“谢谢。”
她收拾好东西,从包里翻出手机解锁免静音,一看未接来电16个,她突然想起什么,顿时头疼地抚了抚额,回头交代了小优一声:“你先回工作室吧,我下午有事,不回去了。”
小优:“好的。”
时听鹿边往棚外走边拨回号码。
十秒后,那边才接起。
开口压着火:“跟我玩人间蒸发是不是?”
“哪有。”时听鹿哄着道,“妈妈,我跟你说过了,我工作的时候手机都静音的。”
“今天是周日,你别想唬我。”许悠兰女士决定不跟她绕圈子,“你早前答应得好好的,陈阿姨家的儿子人刚从国外回来,时差都没倒就去跟你见面,生怕让你等着,你也得拿出点态度来啊。赶紧收拾收拾过去,地点我发你微信了。”
时听鹿叹了口气:“你也答应我这是最后一个了,不许反悔。”
“我不反悔,但你也别给我整幺蛾子。”许悠兰太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德行了,“这次你要再故意搞坏相亲,你就等着我后面的大招吧。”
时听鹿突然有些想笑:“妈妈,我才26,真不知道你操得哪门子心。”
“还不是这么多年你从来不谈恋爱,要不是我知道你高中暗恋过一个男生,我都怀疑我女儿性取向有问题了。”
“妈!”
时听鹿沉下音打断她。
“好好好,妈妈不说了。你快过去吧,乖宝,如果聊得来就好好跟人家处。”许悠兰自知说错话,声音一下温柔了八百度。
时听鹿挂断电话后,拦了辆出租车。
车内开着空调,冷风习习吹来,驱散了不少她心头的燥意。
她撑着头无意识地望着车外街景。
白云绵软,烈日滚烫,两旁栽满了棕榈树,枝繁叶茂,清透的阳光从树叶缝隙折射下来,铺在沥青地面上,像一幅绚丽缤纷的画。
转过红绿灯,车辆路过一个中学。
节假日,但围栏里的球场仍有一群少年在赤着上身奔跑、狂笑、肆意挥洒汗水。
时听鹿顺着红瓦矮墙看了过去。
树上蝉鸣悠长,她的视线也久久的凝在那群少年身影上。
她想起了今天试音《听见我的喜欢了吗》那个片段。
女主苏缇泠是个很安静内秀的姑娘,戴黑框眼镜,穿宽肥衣服,比同龄人发育得晚,个子娇小,永远的教室第一排,却是永远的透明人。
可她却喜欢上了一个灼灼日华、耀如太阳的少年。
但她的喜欢和她的人一样,透明、黯淡、不见天日。
她今天试音片段是男女主第一次对话的场景。
也是在球场,少年投了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后赢得满堂喝彩,漂亮女生争先恐后上前送水,但他婉拒了所有人,径自走向偏僻的阴凉处。
苏缇泠独自坐在角落,余光扫到少年身影越来越近,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双手紧紧攥着书本的边角,攥出一道道褶痕,掌心不受控地冒汗,心里既盼着他走过来,又害怕他真的过来。
直到那高大的身影严丝合缝地罩到她身前,苏缇泠心脏骤停。
她垂眸看着地上那两道一站一坐交叠的身影,心头从不可遏制的紧张到逐渐蔓延出丝丝缕缕的隐秘的小欢喜,整个心尖都为之一颤。
“同学。”
一道极好听的少年音从苏缇泠头顶落下来。
苏缇泠那一瞬大脑真的是空白的,她不知用了多大忍耐和勇气才敢抬头,缓缓将视线与他对上。
少年站在树下,眉眼清隽,乌发被汗打湿,一双漂亮深邃的眼眸盛着细碎的太阳光,他微微低头,脖颈颀长冷白,喉结滚动,嗓音意外低哑了些许:
“介意我蹭一下你的阴凉吗?”
那一刻,是苏缇泠,也是时听鹿。
她完完全全代入了她。
心里翻起哗然海啸,狂风骤雨疾驰而过寸草不生,面上却极尽克制与坦然,声音也要稳,但一开口,声线却是掩不住的颤抖。
不敢置信、紧张、胆怯、惊喜都在颤抖的声线里。
这是人之本能,不可控。
亦是少女最隐秘的心事。
“……不介意。”
夏日清风缓缓拂过,撩拨了少女心弦。
为什么接下这部剧呢?
也许她该给自己一个诚实的答案。
不是因为缅怀青春,是因为苏缇泠就是曾经的她。
小心翼翼、辗转反侧、隐忍克制,无数次视线碰撞却移开,只敢在背后偷偷追随的目光,黑夜里的心酸苦涩,想靠近却又缩回的脚步……
明知暗恋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梦,却还是自我沉醉的一梦多年,不愿醒来。
可是十六岁的那阵夏风,吹起的心动,经久不息。
在二十六岁这年,依然能激起涟漪。
十年,她好像一直停在原地。
也许这部剧是一个契机,就当一次重蹈覆辙。
再走一遭暗恋的苦,尝一尝那滋味,然后——
放过自己。
走出十六岁。
“姑娘,到了。”
时听鹿回过神来,扫过钱后,从包里翻出黑框眼镜戴上,将抓夹挽着的长发也披散了下来,厚重的头发遮住她半张清丽白皙的脸。
她跟司机道了声谢就下车,往静香居走去。
静香居是家高档的私房菜馆,会员制,一般人极难预约到。
时听鹿还未见到她这位‘相亲对象’,就大概料到了他家庭情况了。
“小姐,请问您有预约吗?是包厢还是厅座呢?”一个身穿中式旗袍的美女服务员走过来,微笑问道。
“有预约,好像是厅座,2204。”
“好的。”服务员核实了一下预约,“时小姐是吧,您跟我来。”
“姜先生已经提前到了,但临时有个电话会议,让您稍等他片刻。”服务员将时听鹿带到座位后,递给她一份菜单,“您可以先点菜。”
“不用了,等他回来再点吧。”
“好的,那请问您需要什么喝的吗?”
“麻烦来一杯温水就好。”
“好的,请稍等。”
服务员走后,时听鹿小口吐了口气,在脑子里开始构思一会儿见到人后的流程与对话。可惜她没有配过现实向都市剧,脑海里可拿来直接用的素材太少了,于是她再一次打开了度娘,搜索词条最上方还有上次的显示——
如何让相亲对象迅速对自己失去兴趣?
她直接点了进去,往下翻。
大厅的旋转木门发出一声‘——吱’的响动,卷起门前风铃,传来清脆的响声。
时听鹿恰好看到一条特别有意思的回复,不自知笑出了声。
立在身后不远处的男人脚步倏然顿住,眼神笔直地望向她。
女孩临坐窗前,背影纤细消瘦,暖黄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淡淡打在她身上,为她笼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而她在光里,浅笑涟涟,笑靥如花,颊边隐隐约约一个小梨涡。
一下子,晃了他的眼。
察觉到一道脚步声接近,时听鹿心一下半提了起来,眼睛仍旧盯着手机,为了给对方留下一个不礼貌的印象,她都没打算抬头。
这次,她要速战速决。
等到那人在她对面落座,时听鹿深吸一口气,摆好架势。
她吊儿郎当半撑着头,侧着脸,百无聊赖滑啦着手机,懒散开口:“姜先生是吧?这样,我先说下我的要求。”
她开始照着台词念:“我没房没车没存款,不工作不生孩不养公婆,每月生活费五万起。先生要是能接受的话,我们再继续聊。”
时听鹿念完后,心底松了口气。
虽然自己这么做很不道德,但她根本没打算谈恋爱,与其浪费彼此时间,不如彻底斩断后续。
这是她从百度搜来最狠的一条回复了,应该没有男人能接受。
就在她觉得大功告成,都准备起身告退了,冷不防对面人低笑一声,忽然开口——
“可以,加微信吧。”
“……”
男人清润低沉的嗓音,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时听鹿震在了原地。
她心跳和呼吸都突然紊乱了起来,记忆深处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因着这道熟悉的嗓音再一次叫嚣着冲破禁锢。
可下意识她又觉得不可能。
消失在人海七年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她面前。
时听鹿不断暗示自己,只是声音相似罢了。
她收拾好心情,缓缓抬起头。
“……”
待看清对面那人的脸时,时听鹿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嘲笑命运还是感谢命运。
每个人的音质都是独一无二的。
而拥有那样一把如高山寒雪般清冽嗓音的只能是他。
——檀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