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韶瑛。”她最后还是唤了他一声。
正要转身离去的高韶瑛摇晃了一下,转过身来,朝着她熟练地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又开始了那套流程熟悉的自问自答。
“怎么了?睡不着吗?需要大哥给你哼歌吗?”他发出灵魂三问,然后压根没等谢琇回答,他就侧身在她床头坐了下来,隔着被子拍了拍她,上半身往后一靠,靠在了床板上,合上双眼,开始轻声哼唱。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谢琇:!
这首诗她虽然不太熟,但是“棠棣之华”这个典故她还是知道的!更不要说短短的几句诗里反复提起了多少次“兄弟”了!这不就是在说感天动地兄弟情吗!
谢琇愣愣地想着,耳中回荡着那陌生的旋律——低回,婉转,带着一点惆怅;经由高韶瑛那种富有磁性的声线吟唱出来,居然意外地有种令人心情平静的效果。
但是……高家怎么会哼这首歌哄小孩子入睡呢?这也未免太……太文艺了一点吧。
这算什么?!从小到大潜移默化的暗示植入吗?!
她的头脑里混乱地想着,手却有它自己的意志,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把就抓住了高韶瑛那只还在她身上轻拍的手。
高韶瑛愣了一下。他重新睁开眼睛,又垂下眼来望着她,似是有些困惑她为什么听了他的催眠曲却还不肯睡着,反而伸手来抓他。
“……琇琇?”他的发音被酒意含混着,脸上也因为浓重的酒意而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因为醉酒,他的反应似乎变得迟钝,就连眨眼的动作都慢了好几拍。
他不肯和“其他人”——哦,当他酸溜溜地说出“其他人”的时候,她立刻就知道了他指的是他的好五弟!——一样称呼她“琼临”,倒是自顾自地称她“琇琇”。
这倒是也无所谓,“谢琇”在这个世界里的设定原本就是个孤儿,这个称呼也没有别人用过,如今倒是成了他的专属。
和他被酒意侵染而变得不太清楚的头脑不同,谢琇现在目光炯炯,极为精神。
她睁大双眼向上望着他,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紧紧盯了他一阵子,忽而说道:
“……高韶瑛。”
高韶瑛:“……嗯?”
他被酒意浸得好似已经丧失了警觉心,含含混混地应道。
谢琇的目光简直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洞来。
“你刚才已经忘了,你不是我大哥吧?”
高韶瑛:“嗯……嗯?!”
他慢了好几拍才意会到她在说什么,竭力想要回想一下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但是除了那首哄睡的歌他还记得,别的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敛下长睫。
“我……我也不想当你大哥。”他低声说道。
“我已经当够了这个人那个人的大哥……我不知道,当大哥还有什么好……”
谢琇先是有点惊讶,继而又有点好笑和心酸。
多么难得啊,听到了高大少爷深藏于心底的话。倘若不是借着这九分酒意,他只怕还是和平时一样,沉郁,安静,空洞……吧?
她凝视着他,安抚似的轻声说道:“……当大哥也是有些好处的。”
“……胡说!”醉意醺然的那个人忽然生起气来,反驳道。
“没……没有好处……无人可用时,就要靠你独力顶上来……什么艰难也得靠自己挨过去……一旦……一旦有了更好的人选,就被一脚踢开……说,你是长子,你得为了这个家着想……”
他忽而扬起眼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她能够看到酒意染红了他的眼角。
“说……你要谦让啊,你要友爱弟弟……可是,假如我不想谦让……明明,我也是用了心的……我没做错事情……我不想让给他,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嘟嘟哝哝地说道。
谢琇惊讶地望着他,心脏像是被浸泡进了酸汁子里一样,一阵一阵地挛缩,抽紧;她忽而一骨碌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跪坐在床榻上,径直迫到他的眼前去。
“胡说。”她用一种极其温柔的语调说道。
“当大哥也是有好处的。”
高韶瑛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接近而惊得愣了片刻。在他还没再度出言反驳之前,谢琇已经出手如电,一下子攥住他衣袍的前襟,用了一点野蛮的力气,把他强行拖向自己。
他们的脸容一下子变得无比接近。
在高韶瑛惊愕的注视下,谢琇柔声说道:
“当大哥,就可以在一家子兄弟之中,第一个成亲。”
高韶瑛:……!
他茫然地僵木住了。
而他面前的年轻姑娘,朝着他弯起了眼眉,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高韶瑛。”她又叫了他一声。
“什……什么?”他居然结巴了一下。
她含笑问道:“你是堂堂的高大少爷,以前想必有过那么一些铭心刻骨的回忆吧……关于——”
不知为何,虽然酒意还在冲刷着他的大脑,高韶瑛却下意识地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说不好就是一道催命符!
“不,我没有。”他立刻答道。
她露出诧异的神色。
“我看话本子上可是都说,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弟,到了年纪,就算自己没有心仪之人,家中长辈总得安排几个……”
“不,我没有。”他再度坚决地打断她的妄言推测。
“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跟随父亲出外应酬,接手家族事务……四处奔波。”他低声说道。
“一天到头的时间,拿来学习自己还没学到的事情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想其它?”
她好像很同情似的凝望着他。
“后来呢?”她柔声问道。
高韶瑛沉默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眸晦暗了下来。
“后来……小小年纪的五弟就显示出了他出众的天资。”他低声说道。
他听见她轻轻地“哦”了一声。那短促的音节里仿佛含着一点温和的同情和抚慰。
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还有谁会在意他那天资不足的大哥呢?”
他的尾音落下,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片刻——
他的眼前一花,怀里已经撞进来一具温暖的身躯。
她接近了他,双手环绕过他的颈子,捧着他的脸,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胡说。”
这个词今晚不知是第几次出现了。
可是接下来的话语有些不同。
他听见她说:“也有人深深在意你的,瑛哥。”
高韶瑛:!!!
他的身躯忽而剧烈地一颤。
他来不及想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下一刻他发觉自己已经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并且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他浑身发颤,抖得就像风中的枯叶。他想把自己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躲进她温暖柔软的怀里。
他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心口。那里好暖和,柔软地包裹着他,把他苦得四分五裂的一颗心,都妥善地托起,仿佛被她呵护在暗香浮动的软白云朵里。
“这、这个人……我……我可以不让给他吗……”他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她沉默了片刻。
时间仿佛都被她的沉默无限拉长,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肢体似乎都变得僵硬了,活像是一段朽木,一具无生命的空壳——
然后,他听到她温柔地说道:
“……本来就是你的,瑛哥。”
高韶瑛:“……!”
他什么都没有说。又或者,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情绪,哽住了他的咽喉。
他猛地紧紧抱住了她。当他急切地向她寻求更深的保证时,他听见自己的喉间,仿佛都不像是他自己了一样,发出一种类似于哭泣一般的声音。
“别……别放开我,琇琇。”
他听见她微微一顿,继而像是意会到了什么他难以出口的事,语气坚定地向他保证道:
“我会抓住你的。”
会在你滑向深渊的时候抓住你的,高韶瑛。
这一句话她并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但是他却没来由地感觉她似乎已经把这样的意思向他传达到了。
他喜欢这样的回应。无论是她的语言,还是她的身体——
给予他的回应,仿佛都能够暂时填补他那具空空荡荡的躯壳里,永恒叫嚣着的茫然空虚。
……
高韶瑛的故事线,就这么向着谢琇完全敞开了,仿佛在邀请着她整个人都加入进来。
但是,谢琇却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点隐忧。
因为,当她步入这条故事线的时候,以为前方最多也就是山林间起起伏伏的步道,或许随着山势有所起落;但真正置身其间,才发现自己正在走着的,仿佛是一条悬崖边的小路,脚旁就是无尽的深渊,一脚踏空,便永无生理。
谢琇自认还是个能够冷静地保持理智的人。所以她也看得很明白。
即使这条感情线意外地发展得好像过于快了一点,那也是因为他们双方各自有着不同的目的。
起初,高韶瑛对她这个人产生兴趣,仿佛是因为他单纯地想要借由她,对夺去他一切的五弟复仇。
他不着痕迹地试探她,不动声色地引诱她,对着她露出温顺的神态,甚至不吝于在她面前展露自己在情/事方面的生涩——
他是个矛盾体,本应是峻冷的,骄傲的,高高在上的;但他同时也很能放得下身段来,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也并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那种骄傲的示弱,那种高冷的顺服,简直让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尖锐的、富有冲突感的迷人气质。
而现在,随着他们之间的故事线向前延伸,他表现得愈来愈不一样了,就仿佛她是一株生长在断崖边上的树,而他是马上就要落下深渊的一截快要枯萎的藤蔓,本能地奋力纠缠着树身,将自己一圈圈缠绕在大树上,以保持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
谢琇并不是个情场高手,但是她该明白的道理都懂得。
……愈是了解高韶瑛,愈让人感觉到,他或许并不像是原作里所描述的那样,只是个完美的工具人,而是个危险人物。
他的危险,来自于他未来的不确定性。他马上就要失去高家继承人的位置,而在肉眼可见的将来,他的五弟不仅会是高家的家主,还会是定安侯,是武林盟主,是这个世界光辉四射的大男主。
在高韶欢的光辉之下,他的哥哥只能隐藏在那一片阴影里——这怎么说也不像是个可靠的发展方向。
谢琇甚至在想,反正高大少注定将来是要退隐山林的,上哪儿隐居还不都是一回事?隐居在山林里,不如隐居在兴溪城,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5.4.
一点注释:
本章中出现的诗,是《常棣》,出自于《诗经·小雅·鹿鸣之什》。
韡(wěi)韡,鲜明茂盛的样子。
隰(xí),低湿之地。裒(póu),聚集。
这首诗写的就是兄弟之情。这里引用的是前边的几句。
大意就是说天底下没什么感情比得过兄弟之情,生死存亡等重大时刻来临的时候,兄弟之间总是彼此深深牵挂。假如有谁流落异乡或者不幸过世,另一个费尽艰难也要找到他;只有兄弟能在陷入危难之时竭力救助,平时里最好的朋友,遇到这种情况的话,也就是最多长叹几声而已。
用这首诗来作为催眠曲,其实是为了反衬高家糟糕的教育方式和价值观,从小就PUA大高【。
说明一下,最近应该都是早上八点半更新,日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