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确是陈然的老家,说是在镇上,其实也跟住乡下没区别,两层红砖房,周围种有不少农作物,一家五口人,她是独生女,爷爷奶奶加上父母,日子虽然艰辛,但还算过得去。
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陈然四岁那年,某天晚上,父亲突发心肌炎,一直没人发现,等家里人察觉不对劲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去世之后,家里陷入一团糟,母亲许雯秀悲伤过度,险些没走出来,陈然那时候年纪还小,不懂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只记得印象中那个和蔼可亲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记得那阵子家里来了很多人,摆着很多白色的花,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悲恸。
后来过了两个月,许雯秀带着她离开云城,逐渐长大后,陈然也弄清一些过往,奶奶不喜欢母亲,老人家思想陈旧,一直重男轻女想要个孙子,可是家里条件差,许雯秀一直没打算再要个孩子,奶奶积怨已久,等父亲去世后,更是直接爆发,说是儿媳克夫,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周围的邻居也在添油加醋。
许雯秀受不了这些闲言碎语,一气之下带着陈然离开云城这个是非之地,母亲是单亲家庭,由外婆一个人拉扯长大,外婆已早早去世,母女俩无牵无挂,老家又容不下她们,只好到外地谋生。
漂泊无依的日子并不好过,又是孤儿寡母,生活肯定举步维艰,许雯秀带着女儿辗转多地,几个月后,终于在一个叫亭州的小城安顿下来。
一个北方城市,冬天很冷,在室外不穿羽绒服或厚棉衣压根过不了冬,衣服上是一笔开销,母女俩也要租房住,许雯秀初中毕业,坐办公室的工作想都不用想,但她人长得漂亮,像收银员售货员这样的工作找起来不费劲,一天两班倒,不上班的时候就去做兼职或摆摊,也能维持日常开销,供陈然上学没问题。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陈然年纪不大,整日看到母亲早出晚归工作也懵懵懂懂知道要懂事,等母亲出去摆摊卖烧烤,她就在旁边帮忙打包,也会提前在家准备烤串,冬天冻得手指头冰冷,她也不哭喊一句,要说很苦,也不尽然,她也有漂亮的小裙子穿,有巧克力糖果吃,这样的日子踏实温馨。
陈然没读过幼儿园,上学就是读学前班,然后到一年级,三年级的时候,老家传来消息,爷爷奶奶已经去世,说是伤心过度加积劳成疾,下葬的时候亲人只有姑姑一家在,并未通知她们母女。
陈然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或者又有些麻木,模糊的记忆中,奶奶并不喜欢她,爷爷很少带她,但偶尔会买小零食给她吃,算不上苛刻,事已至此,人都没了,过往的种种再回忆也无济于事。
上小学开销不多,义务教育阶段,伙食费和学杂费加起来一个学期要千把块钱,许雯秀也供得起,但人又不是铁做的,当然会生病,陈然三年级下学期,许雯秀忽然晕倒,被同事送到就近医院,检查说是得了甲状腺肿瘤。
陈然吓得脸色惨白,晚上不敢一个人在家,许雯秀住院期间,她请了几天假照顾,等许雯秀情况好转,她继续上学,放学就过来陪着。
生病肯定要吃好点,陈然那时做饭还不熟练,大多时候到外面的餐馆打包饭菜,又是一笔开销,甲状腺肿瘤能治,前前后后下来,一共花了万把来块钱,家里的积蓄被掏空,本就不富裕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病好后,许雯秀也有些力不从心,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地工作,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一个男人,是农民工,正好到亭州来做工程,俩人相谈甚欢,男人还到家里来吃过两顿饭,陈然那时还不太懂,等意识过来,男人已经住进家里。
男人叫林富宽,三十几岁,没结过婚,家住青城,父母健在,上头还有一个哥哥,接触时间不多,陈然不知道对方为人怎么样,面相看起来老实宽厚,每次过来都会给她带零食,还会给她买新衣服,小孩子当然容易讨好,陈然没多久就被这些东西收买,嘴上不说,但心里是认同这个叔叔。
后来林富宽要换地方干工地,那阵子许雯秀摆摊生意不景气,在林富宽的游说下,跟着他一块走,女儿当然要带上,陈然那时还觉得欢喜,可换了两回地方后,就有些吃不消了,每次都要熟悉新环境,熟悉新同学新老师,课程还落下不少,语文数学单科满分一百,她以往能拿九十以上,现在只能拿七十。
陈然把这个情况告知许雯秀,许雯秀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要是安定在一个地方,那就不能跟着林富宽,这样母女俩的生活也就没有着落,跟着一个男人终归是好些。
许雯秀便和林富宽商量,说是想把女儿送到他老家念书,可林富宽支支吾吾总有各种理由,许雯秀多少听出对方不情愿,毕竟不是亲生的,不可能一心一意对待。
许雯秀又不想分手,某天接到一个电话,和对方聊了许久,过了两天,带着陈然乘坐绿皮火车回到老家云城。
陈然对这趟绿皮火车的印象特别深刻,母女俩买的是卧铺,整趟行程下来要四十多个小时,汗臭味、脚臭味、泡面味扑鼻而来,十分难闻,还有各种叽叽喳喳的声音,小孩的啼哭声、打电话声、闲聊声、打扑克声、很吵。
床板位置很小,正好够躺一个人,要想坐着,必定会磕到头,过道上有座位,但总会被人占领,闲来无事,看书又看不下去,也就只能睡觉。
一觉睡到昏天暗地,再醒来,已经到地方了。
回到故乡,陈然并没有产生归属感,可能是因为云城留给她的印象并不美好,出站后,许雯秀打了一通电话,听着是有人来接,这一路上,许雯秀也跟她说起往后的生活,说是让她在这里乖乖读书,有一个叔叔照顾她,家里还有一位哥哥,让她懂事些,勤快些,不要给人添麻烦。
对于未知生活的安排,陈然满是无措和惶恐,麻木地点头。
叔叔很快就来,稳稳把车停在她们面前,大人之间很快聊起来,陈然想起母亲的话,主动叫人,“叔叔好。”
他叫周延明,早年丧偶,身形高瘦,皮肤偏黑,脸上皱纹不少,但底子不错,年轻时肯定是个大帅哥,男人的笑容很亲切,还带了礼物过来,是一只兔子抱枕,“诶,以后叔叔就叫你然然吧。”
陈然愣了愣,木然地接过这份礼物,然然,这应该算小名吧,长那么大,还没人这样称呼过她,许雯秀通常是喊她闺女,要么是小然,这个听起来,还蛮新奇。
想到日后要寄人篱下,她笑了笑,努力迎合新环境,再一扭头,发现副驾驶上还有一个人,是个少年,应该就是叔叔的儿子,她听许雯秀说过,叫周启衡,比她大两岁,下学期上初三。
这会儿他正靠在座位上睡觉,睫毛挺长,五官清秀出众,还有着尚未褪去的稚气,模样不赖,也不知道性格怎么样,好不好相处。
周延明看见儿子还在车上,把人叫醒,周启衡睁眼,不情不愿地下车,正值暑假期间,他今天约了朋友在家打游戏,刚打到一半,就被硬拉着出门,周启衡特别不爽,面无表情地喊了声阿姨,权当打招呼。
许雯秀没在意周启衡的态度,连连点头,由衷夸赞,“这孩子长得真俊。”
周启衡没什么特别反应,毕竟从小到大被夸习惯了,早就习以为常。
再到陈然,总不可能当哑巴,“哥……哥哥好。”
她发觉这个哥哥是真的高,自己好像才到他的胸膛,对视一眼,少年的双眸漆黑,锐利直白,她心里咯噔一声,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之没来由地胆怯起来,很快就避开视线。
这样就算相识。
陈然也凭空多出一个哥哥。
那头,周延明把行李搬上后备箱,又聊几句,四人上车,母女俩坐在后头,陈然打量一圈车内饰,皮座椅干净整洁,比绿皮火车舒适太多,大人在闲聊,小孩插不上嘴,晚上七点多,大家都饥肠辘辘,便先去吃饭。
是在外面的餐馆吃,周延明把菜单推到陈然面前,语气热络,告诉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陈然呆呆应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客套话,认真看起菜单来。
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周启衡冷着一张脸,目光发寒,那个时候智能手机还未普及,但他就有一台,正一声不吭玩游戏。
饭菜很美味,比泡面快餐速食好吃太多,陈然吃饱喝足,还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小肚子。
吃饭完当然要回去,周延明开车回家,是一个老小区,在三楼,一室三厅,面积不大不小,一百多平,家里布置得很温馨,餐桌上摆着小雏菊桌布,布艺沙发看起来柔软舒服,长桌上有一套茶具,看来平日里喜欢喝茶,电视机屏幕不知道几寸,只知道很大,这样的家庭条件,看着就比她家好很多。
房间已经收拾好,一米五的床,有书桌和衣柜,简单几样陈设,陈然进去时,还没完全缓过来,在火车上躺了快两天两夜也累,这会儿只想赶紧睡觉,许雯秀催促她去洗澡,洗完出来就沉沉躺下了。
这天晚上,许雯秀和她一块睡,隔天醒来,还包揽一日三餐,又带着陈然出门买新衣服,办理下学期升初中的入学手续,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她不能久留,靠男人养终归不现实,她自己也要工作挣钱,在第四天依依不舍和女儿告别后离开云城。
许雯秀一走,陈然像失了主心骨,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和妈妈分开,夜里睡觉都睡不安稳,还偷偷在被窝里抹眼泪,靠着妈妈的照片寻找慰藉。
周延明知道她想念许雯秀,又不太会安慰人,只说让她放宽心读书,等放寒假再回去找许雯秀。
暑假没过完,距离寒假还有五六个月,陈然不知道这段时间要怎么熬,不等她想明白,周延明要出去拉货,他是大货车司机,去一趟可能要走个十天半个月,近点的话两三天就回来,临走前还给陈然塞了三百块零花钱,并嘱咐周启衡照顾好妹妹。
家里就剩俩个小孩。
陈然还没和周启衡单独相处过,早上醒来到卫生间上厕所,路过周启衡的房间,房门紧闭,想来还没起床,厨房里没有烟火气,她洗漱完后,打开冰箱打算热昨天剩下的饺子吃,十来分钟弄好,再看那扇门,还关着。
她犹豫几秒,鼓起勇气走过去敲门。
“干嘛?”里头的声音带着不耐烦,还打着哈欠,显然是没睡醒。
陈然肩膀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更是拘谨,“……哥哥,我做了早餐,你要不要出来吃?”
“滚,别吵我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周启衡:你们评评理,这我能不生气吗?对着一个外人笑脸相迎,特意出门去接,还问人家喜欢吃什么,又打扫好房间,给零花钱,对待亲生儿子都没那么好,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吧。
陈然:可是,你有智能手机。
周启衡:那是我求着我爸买的,爸,你说句话,什么意思?
周延明:我就想当个好人怎么就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