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幻灭(四)

“果儿,我是替那些人,跟你说一声对不住。”

“是对不住让你等那么久都没等到一声道歉,待回了宗门,你的公道没人能压下去。”

“你……”

徐帘雾有些说不出口这原谅,既已成伤害,何谈能相信。

“我信。”

“帘雾师兄,我信你。”

裴裹儿看着他狭长的桃花眼,认真又笃定,仿佛将徐帘雾奉作了自己的神明。

在这一刻,她似乎真的成了苍生道一个名叫果儿的女修,对着大师兄,对着这个从不觉得旁人卑贱的徐帘雾,认真道出了一声相信。

尽管,她自己不觉着,这相信对徐帘雾会是好事。

但至少,他日后不会被愧疚所烦扰。

裴裹儿还生出了一些自觉卑劣的内疚,这幻境里的他,何尝不是真的他。

骗一个这样的人,于心不忍。

倒是与楚琢玉那孙子,没什么两样了。

徐帘雾不知晓自己被骗了,他只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和轻松,不想让一个人受到伤害,不想叫这世上天道庇护的任何一个子民受到不平的对待。

“我带你斩杀妖兽。”

一点舒展的笑意在徐帘雾蝶翼般浓密的眼睫里露下,叫裴裹儿看呆了,木头人似的唤出自己的桃木剑,紧紧地握住剑柄,只会点头。

徐帘雾见了她手中的桃木剑,眼神一滞,竟是一把开了刃的实剑都未曾有。

他没有多说,却是记在了心里。

徐帘雾真的尽职尽责,而裴裹儿的剑也确实滞涩。

她站在旷野里,单薄的身影,握着一把同样只能贡献微薄之力的桃木剑,身前的狼妖却如半人之高,一身皮毛油光锃亮,怕是吃过不少肉,不论是人还是兽。

一人一妖对峙着,狼妖已开灵智,它在打量这个女人。

裴裹儿不动,并非是怕妖兽,只是那些几日前从籍册里学到的招式有些串不起来,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更是不知如何下手。

出了几剑,就空了几剑。

“剑法不如功法循序渐进,但求杀招。”

“乱剑之下,亦可杀之。”

徐帘雾看过许多人的剑招,裴裹儿的,一眼他便能得知其中弊端,是真的未曾实战过。

桃木剑上灌注的灵气一开始还厚薄不一,可待裴裹儿跟那狼妖又对了一剑,爪子险些挠坏了她的木剑,剑身一转,吓得她一脚往后退出几米。

本是专心致志为人看剑的徐帘雾也呆了,不知该作何提醒,以这般距离和速度,确实伤不到了。

师妹的遁逃之术好生厉害。

裴裹儿抬起剑,剑身正中果然留下了一块极为显眼的爪印凹痕,在光鲜亮丽的红木间上,就是一颗老鼠屎。

不仅难看,还散财。

个十百千万,这红木剑,可是足足有五十两银子。

一小块,四十分之一,那也是一两多的银子。

一两银子,需要她在镇上给那□□商搬三个月的货;给书店抄一百本书,爬山采三筐的草药都不够。

一只傻狼,怎么敢。

裴裹儿两只眼睛都着起了火,悲戚的心情只有能赚更多的钱才能好。

这只狼,卖了,肯定值钱。

徐帘雾亲眼见着本来还躲在几米开外的师妹,盯着手中桃木剑看了几眼,不知怎么就抡起来了。

他的话,师妹好像是真的听了。

确实使的是乱剑,手腕一翻,狼妖便能惨叫一声,光滑的皮毛下就会渗出血来。

而且那剑招也莫名地有些陌生的熟悉,像是内门的基础剑法。

横劈式虽然不雅,却能造成重伤。

白蛇吐信式虽然叫师妹使起来,变成了一步一顿一出剑,但莫名地叫那狼妖惧怕躲闪。

翻背式虽然没想象的有行云流水的美观,但好在准确杀到了狼妖的破绽。

狼妖是群居兽类,一只不敌,便唤来了族中同类。

裴裹儿控制不住的激动,杀地更顺手了。

……

这一打,就打到楚琢玉一行人回来。

一圈人围观才筑基期的小师妹,挥着一把桃木剑,一剑戳死一只狼妖,还串成一串。

虽然狼妖修为低下,可杀了一窝,也属实让人心惊。

打完架的裴裹儿从缺钱的执念里回过神,看着一队人围观,脑袋一蒙。

糟了,本性暴露。

她其实不爱财来着,向来活地穷且自信,只是这把桃木剑乃是初入茅山派时,下山呕心沥血所得,一时间没忍住。

“帘雾师兄。”

一身惨绿云袖被染成暗绿色的少女,脸颊还带着自己不经意抹上的几处血指印,站在一堆还未来得及收尸的狼妖间,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像是被吓得不轻。

徐帘雾还算接受良好,他虽见过师妹落魄怯弱的样子,但若能熬进内门,对自己的经历从不遮遮掩掩,活地坦荡,杀地自然也能坦荡。

因此,并不吝啬夸奖。

“《临风剑术》使的很好。”

至少,一手基础剑法,虽然缺憾,乱剑之下,却有风姿。

逃过一劫的裴裹儿,眼睛里溢满了笑,弯成漂亮的月牙。

或许是很久不曾见过这般纯净的笑,徐帘雾忍不住看了许久。

“师兄。”

发觉视线被挡住的徐帘雾,心里涌上些转瞬的可惜,抬头望着楚琢玉,温和问着。

“你们,可曾受伤?”

发现自己从新抢回大师兄关注的楚琢玉,一张冰块脸上终于有了丁点的柔色。

“并未,两位师弟剑法并无疏漏,只需之后多加练习。”

“琢玉,辛苦你了。”

楚琢玉比他高一些,徐帘雾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神。

却不知,这样的他自己,在楚琢玉的眼里又是何等美丽模样。

墨发竖起,脖颈处的喉结露出,一双桃花眼里只有他,是本该就属于楚琢玉一人的徐帘雾。

“师兄让我做的,并不辛苦。”

徐帘雾笑着摇摇头,只当对方是依赖自己,毕竟琢玉从小便懂事,喜欢在他身边待着,总是会要帮他许多,即便是再苦再累。

“待回去,我为你亲自护法,疏导灵府。”

“好。”

楚琢玉咽了咽嗓子,鸦羽长睫下的暗影里是满足的占有欲。

只是,那个女人……

裴裹儿自然察觉到了后背要烧出洞来的灼热目光,却还是欢欢乐乐地捡着那堆狼妖的尸体,发现大约凑够了五十两后,其余的全都大方分了出去。

两个男修虽出乎意料,却也都大大方方地收了。

都是刚入内门的弟子,手头里并不富裕,这些狼妖换些灵石,是好事。

他们之后还要在穷山中待不短的日子,人情总是能还的。

晚间,火堆旁,大家轮流守夜。

裴裹儿并不冷,却还是喜欢抱着腿,把脸埋进膝弯里。

想起今日自己用剑时的畅快,为了一个红木剑想杀狼妖,又念起主动与旁人分狼妖的皮肉。

她好像不知不觉把这幻境当真了。

明明剑不是真的坏了,狼妖也不是真的。

也不知那铃铛是何等妖物,如此让人沉迷,亦或者是,徐帘雾他真实地让她觉得这里的东西,也都是真的。

诶……

楚琢玉倒是一路既往的不放过他,修士虽不需睡眠,可也不至于这大晚上还盯着她。

一个女人难不成还能对徐帘雾做什么?

很快,裴裹儿又想起,自己现在已经不是茅山派的人了。

海棠门,确实有可能。

终极恋爱脑果真不是浪得虚名,主角攻不仅嫉妒男的,还防着女的。

可徐帘雾,他喜欢男的啊……

这么想着,裴裹儿迷迷糊糊地就想睡过去。

可脚尖一痛,她才发现自己被咬了一口,从双腿的缝隙里,知道是地上那只整日闹腾的死鸟,本想将这鸟踹开,可下意识的感觉让她没有动。

她努力睁了睁眼,眼神也清明了些,这才发现尸鸠鸟有些奇怪。

明明咬了她,还敢装死,平日里早飞跑或钻袋子里去了。

这时周边踩着草地有些沉闷的脚步声开始越来越近,也就让她更为清醒了些,阴嗖嗖的目光如同白日那般,却是更凉了。

不是妖兽,而是人。

裴裹儿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楚琢玉要杀她了。

因为什么,因为她在飞船上找了一次徐帘雾,还是因为今日刻意留下徐帘雾帮她练剑。

她看着地上的尸鸠鸟,跟对方使了个眼色。

然后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被法术圈起来,拎到半空,瞬移之下,离开了所有的人的视线。

像是到达了楚琢玉选择的屠杀点,她像破布一样被嫌弃地扔在地上,身体惯性下,身体混乱地滚动,周围的荆棘树枝扎到了她的脸,刺疼刺疼的。

几步之远的楚琢玉居高临下,甚至不屑于蹲下去看看这个引得大师兄频频驻足的女人,因为这样碍眼的人太多了。

大师兄哪里都好,但就是太好,对谁都好。

但是没有人能够拥有这种好,没有人配拥有这样的好。

所以他要把这些施舍出去的好一丝不落地都抢回来。

楚琢玉垂着眼帘,慢条斯理地从剑鞘中抽出悯生剑,食指和中指在冰冷的剑身上划过,一点一点地用灵力擦干,直到光洁地映出一小截下巴。

裴裹儿躺在冰凉的草地上,身体老实地没有动,甚至还有闲心猜着楚琢玉为她选择的死法。

是直截了当地抹了她的脖子,还是抽筋扒皮,亦或者是一剑碎了她的内府,更或者像他对待自己那样,三剑了结一个人。

楚琢玉放下剑,他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女人,陈述着她的罪状。

“你的脸,他看了很多次。”

???

傻逼。

不看脸,怎么说话。

就为这个杀了她,有毛病吧!

裴裹儿腹诽,真是个疯子。

楚琢玉依旧站在原地,身侧是浮着的悯生剑,他哂笑一声,目光往远处一瞥,从月亮的位置,算着时间的流去。

差不多了。

那迷药困不住大师兄多久,他要快些回去了。

这样,才不会被发现。

“划了她的脸。”

悯生剑早已生出了灵识,亦或者神剑之内的神识已经活了上千年。

楚琢玉不想做的,里面的东西都会为他做。

神剑光辉下,亮起一块草地,尚且沾着雨滴的湿漉。

地上女人的脸也同样被照地清晰了起来,脸颊的泥污一路延伸到嘴角,瞧着十分狼狈。

剑灵并没有犹豫,挥舞着长剑,速度很快,没有留情。

昏迷下,人的痛感并没有消失,甚至会更甚。

女人在模糊地呼痛,一刀一刀,有皮肤在溃烂,有血液在涌出,在疼痛超乎精神的迷障后,终于醒了。

她迷蒙着眼看清了近若咫尺的剑刃,慌张地撑着手臂,濒死下的潜能叫她自觉地往后退,趔趄着,瞳孔被恐惧覆盖,不断震颤。

“谁!是谁!”

她大呼乱叫着,可剑不曾放过她。

她跑到哪,剑刃便会追到哪,直到没有力气了,如同一滩烂泥在地上窝着身体,蜷缩着。

血渍淋淋的脸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悯生剑却还在不停地割着她的肉,躲闪间,她的嘴被削下了一半,剧痛冲袭着头皮,哭着求饶。

“放过我,放过我。疼,好疼……”

可她的牙已经漏风了,根本无法出声,也没人会去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张脸除了眼睛,什么都削下去了。

她成了一个没有脸的人。

剑终于走了,女人倒地,偏着头,可怎么都疼。

终于,她在一个方向,用余光瞥见了一个人,如见到恶鬼一样,难以置信到甚至艰难地爬了起来,冤屈让她举起手,指认着这一切的罪魁凶手,口型在说。

“楚琢玉。”

若是她的脸还在,那应该是惊恐,是恶心,是颤抖地尖叫,惨白如纸。

男人像是在欣赏游戏里最精彩的一幕,嘴角甚至挂着笑。

他就这么看着女人,盯着她逃跑的身影,因为看不清草坡摔倒,一张脸血肉移位,佝偻着身子,像是恶狗一样落荒而逃,很久,很久都没有跑出去。

这,是他一人创造的,是他赐予这些不自量力的人的惩罚。

女人绝望极了,就在她的生命力不断流逝,疼痛摧残着她的身体,想沉沉睡去的时候,手指触碰到了一处柔软的布料,她还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鸟鸣。

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尽力地扬起脸,沾满血雾的双手却又颤着收回来,像是不敢去碰触这样一个人,怕弄脏了他。

那人低下头,女人突然流泪了,也倒下不醒了。

明月之下的草坡上,束着黑发的美人显出脸庞。

“琢玉。”

像是在热水里滚过的颤抖声音,在杀人现场里并不少见。

楚琢玉却从阴暗角落里回过头,目眦尽裂。

一瞬而已,游戏反转。

脸部朝下、咳血至晕厥的裴裹儿,成了这里的最终赢家。

幻境碎了。

因为楚琢玉这个人碎了。

他最怕的,就是徐帘雾的审视。

怕到只听到了这一声名字,幻境就戛然而止,徐帘雾的审判只出现了短短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