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功名

讲学结束后,孟煜收拾着书案上的书本,听见云婉在吩咐允炳:

“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

允炳急得跳脚:“姑母,红烧肉都要凉了,我回去可不等你了!”

云婉忙不迭地点头:“你先吃,不用等我。”

看着小家伙提起裙摆,三两步就跑出去,和内侍宫女们一起离开。

云婉伸出手,拦住正要出去的孟煜。

“就一句话,说完我就走。”

孟煜无可奈何地叹气,抬头看向她。

云婉倏地一愣:“你不舒服?”

此时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孟煜的脸色发白,下意识就要去探他的额头。

孟煜往后退去,躲开她的手,抿着唇没说话。

抵触之意不言而喻。

云婉的手停在空中,好半天才收回来。

她想了很久,开口说道:“人生在世,心中所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

她看向孟煜:“你跟着我,无论是钱是权,我都给你。”

孟煜看了她半晌,冷笑一声:“臣不缺钱,也不要权。”

云婉盯着他,好看的细眉蹙起来:“那你想要什么?”

孟煜没说话。

想要什么?

他想要新政顺利推行,想要替老师完成心愿,将大梁朝政扶上正轨。

哪怕他终其一生,只是蚍蜉撼树,他也得去做。

抬起头,对上云婉无奈的眼眸,看到她眼睛里倒映的自己。

绛色官袍如同鲜血,异常刺目。

似乎时刻在提醒他,有些东西,不是他能去选择的。

孟煜垂下眼眸,一言不发转过身,走出文华殿。

门外的风吹拂而过,云婉盯着眼前空出的位置,看了好半天。

转过头,门外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看着晴朗的天空,她蓦然笑出声来。

硬的来了,软的也用了。

到头来,还是这幅不冷不热的模样。

挥袖转身,云婉大步走出文华殿。

她是什么身份,犯得着这么追在人家后面,上赶着热脸贴冷臀吗?

她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凭什么非得是他?他有什么好的?

能值得自己这般费尽心思。

乾清宫里,允炳咽下嘴里的红烧肉,看着一边磨牙、一边掰着筷子的云婉,忍不住问她:

“姑母,谁惹你生气了?”

云婉立即喊道:“谁说我生气了?!”

允炳愣了下,缓缓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一点都不淡定。”

看着吃得满脸油光的允炳,云婉忽然问他:“允炳,做驸马不是很好吗?”

允炳点头:“是很好。”

他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可是做了驸马,就不能做官了呀!”

云婉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叹口气。

大梁太祖留下祖训,驸马同公主成婚后,赐驸马都尉一职,同领俸禄,不得参与朝政。

云婉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太祖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过,到底怎么想出“驸马不能参与朝政”这条的?

大梁历朝历代,不少驸马参与朝政、匡扶社稷,到头来也被人传颂千古。

这明摆着就是一句废话!

可是,这规矩摆在前面,寻常人哪儿还敢随意挑衅?

云婉深切地觉得,孟煜定是被这祖训吓到了,他不舍得自己的仕途,所以才不肯答应自己。

允炳刚放下筷子,就见云婉用力一拍桌子,愤恨地骂道:

“大骗子装清高!还说自己不要权!”

允炳被吓得一愣,看见云婉忽然站起来,转身朝外面走去。

“姑母,你要去哪儿啊?”

云婉头也没回:“烦得很,出宫住两日。”

允炳一听,立即迈着小短腿,追在后面喊道:

“姑母姑母,带我一个嘛!我也想出宫玩几日……”

“书背完了吗?看书去!”

在允炳幽怨的眼神下,云婉还是离开了乾清宫,她和太后打了声招呼,让小月留下照顾允炳,自己坐马车去公主府。

云婉居住的公主府,是她皇兄在她及笄那年,亲自下令为她敕造的。

建成那年,她皇兄带着她站在门口,望着里面景色雅致的庭院,笑着对她说:

“清阳,日后寻到心上人,便将他带回这里,别在外面厮混了。”

当时,云婉正和一位世家公子纠缠不清。

云婉年少不更事,不走心地玩着,日子久了才发现,这人并不是真的喜欢她。

和很多人一样,他看中的,只是她的身份地位,以及能给他家族带来的钱和权。

而不是她。

当时的云婉如此不屑,很快就将人赶走了。

可事到如今,云婉却只能拿出这些她不屑一顾的东西,妄图卑劣地去勾引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却不要。

他竟然不要啊。

云婉坐在马车的窗前,望着外面繁华的街景,忍不住叹着气。

这样好的人,怎么就不喜欢她呢?

无论是样貌、气质,还是这份心性,处处都勾得云婉心痒。

多好的人呐……

陡然间,马车猛地停下来,云婉被狠狠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她不满地朝外面喊道:“怎么回事?”

外面的车夫战战兢兢地回答:“殿下,有人拦车……”

云婉掀开车帘,看见挡在马车前面的人,她不由地皱起眉头:

“是你?”

孟煜从宫里出来,准备上马回府,顾逸明还在旁边唠叨着:

“灵辉,你一会儿去趟医馆吧,我瞧着你脸色太差了,是不是胃疾又严重了?”

孟煜抿着煞白的唇,朝他点下头,径自道:“先走了。”

顾逸明无奈:“诶,你这人,怎么总是不听劝啊……”

话音未落,孟煜已经策马离开。

胃病是老毛病,自他年少时便有,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

偶尔半夜醒来,便会像这般胃疼不止。

昨晚他就感觉胃腹不舒服,那时候他还勉强能忍得住。

如今这会儿,确实有些厉害了。

孟煜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握着缰绳,准备顺便去趟医馆,取些药回去。

走过繁荣的主街,眼看着前面便是医馆,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过去。

路过街边的小巷子时,他碰巧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放手,别碰我!”

瞬间,孟煜停下脚步,看向旁边光线昏暗的小巷里。

熟悉的声音里,难得不复往日明媚,听上去有几分怒意。

“张凌,你让你放手!”

云婉被攥着手腕,动弹不得,只能恼怒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张凌比她高出一个头,大手攥着她的手腕,将人轻而易举地抵在墙上。

“清阳,你把话说清楚,你为何要拒婚?”

云婉颇为无奈:“这事都过去多久了,我和你成哪门子的婚?”

张凌的声音越发沙哑:“可是,以前你明明答应过我……”

“那是以前。”

云婉打断他,冷声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张凌盯着她,眼眶通红,低声唤她的名字:“清阳……”

云婉伸手止住他:“别绕圈子,说吧,到底为什么找我?又是因为钱?”

张凌一怔,眼里闪过几分被拆穿的慌乱。

云婉看在眼里,冷笑问他:“你又去赌了?”

“不是!”

张凌忍了又忍,终于道:“朝廷推行新政,准备清田丈量土地,已经在荆州开始施行了。”

他低下声音:“家父的田产大部分都在荆州,其中不少都是……都是隐田。”

云婉冷眼看着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无:“所以?”

张凌放低姿态,恳切道:“所以,你能不能和太后请旨,看在家父年迈的份上,不要让清田吏审问他了。”

云婉盯着他,直接道:“英国公既然知道自己的田产有问题,不如干脆早点坦白,也就不会受审问之苦了。”

听见这话,张凌再次攥紧她的手腕,力道大到云婉皱眉抽气。

“嘶……”

“清阳,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算我求你了!再帮我最后一次好吗?”

云婉用力去掰他的手:“你放开,弄疼我了!”

张凌依旧死死抓着她,刚要再开口,面前忽然笼下一道阴影。

还没回过神,张凌被猛地一拳打在胸口,瞬间松开了云婉,往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靠到身后的墙才堪堪停住。

云婉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孟煜,惊喜地喊道:

“孟煜!”

云婉眼睛都亮了起来,下意识去抓他的衣袖:“你怎么来了?”

袖子被小手握住,很是欢喜地摇了几下。

孟煜低头看去,瞧见她素白的皓腕上,俨然出现一圈红痕。

他顿时将人拉到自己身后,下意识扯下来袖子上的小手,却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反握在自己手里。

孟煜的手指微凉,用力握住她的手。

云婉的心疯跳起来,耳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一股热意瞬间从脖颈涌上来。

她看向眼前孟煜的背影,听见他开口,嗓音低沉冰冷: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英国公虽是大梁世袭公爵,仍需按大梁律法审问处罚,不得徇私枉法。”

张凌打量着孟煜,看见他官袍上的仙鹤时,脸色逐渐变得煞白。

“你、你就是孟煜?”

孟煜坦然道:“是,小公爷有何指教?”

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推行清田新策的内阁阁臣,张凌顿时心如死灰。

本就是私下里想要求情,如今在人家面前被挑开,一时间有些羞赧,但还是强撑着道:

“荆州有不少世家贵族的田产,你一心推行新政、清查田产,可曾想过动了这些世家贵族的田产,就是断了人家的财路,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轻易放过你的。”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落下,云婉的心跟着狠狠一颤,手不由地抖了下。

孟煜感受到,侧头瞥了眼云婉。

紧接着,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像是在安慰她一般。

再次开口,孟煜的声音沉稳如初,字字句句犹如千斤重:

“事关大梁社稷,孟煜从未怕过。”

“所有推行新政的朝廷官员们,也从未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