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下意识欲追,脚下踏出半步,又堪堪作止。
望着少女愤怒离去的背影,他长长叹了口气,手臂垂落。举目,遥无尽头的葱茏林木将天空收拢成一口井,他茫然四顾,好似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视线凝回那道背影,少女携着决绝的气势,疾步如飞,眨眼已行远。
杜甫收敛目光,提了提肩上包袱。路还漫长,他不能在此停驻。
灼日炙烤着大地,走两步便教人目眩头晕,杜甫擦拭不断渗淌的汗水,再度回首,延伸至远方的林径已不见少女的踪影。
心底空落落,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林无求的声音,「随你一道去灵武啊」,以及妻子临别的话语,「答应我,定要平安归来。」
出鄜州,自延州北上芦子关,一路向西,即可抵达行在。杜甫不欲在路途中耽搁,身感疲累亦未曾歇,顶着正午的烈日前行。
道途宁静得有些出奇,约莫又行了半个时辰,他才发觉,这一路竟未遇上任何农夫或村妇的影子。
他们去了何处?抑或此地本就荒凉,寥有人居?
一心赶路的杜甫未作多想,直至于前方数丈之遥隐约目见一匹系在树旁的马,不禁面泛欣色,加快步伐迈向那匹黢黑壮硕的骏马,渴盼能遇上一位本地的乡民,借以询问路程。
走近后,却发现无人看守,仅一匹孤零零的马伫立原地。
视线逡巡四周,杜甫心头泛起疑惑,再仔细观察那匹体格膘壮的黑马,络头与鞍鞯皆覆尘泥,昭示出频繁使用的陈旧意味,马腹绑一柄弯刀,刀合在鞘中,鞘身冷硬,间刻纹路。
再定睛细看,那纹路并非简单的图案,却是胡文。
杜甫背脊发寒,顿知不妙,未等撤身离去,身后贴上一道浑厚寒冷的声音:“莫动。”
林无求将包袱狠狠甩在地上,骂骂咧咧。
“谁稀罕叫你先生!谁稀罕你收留!没了你还活不下去么?”
她两手叉腰,分明未走几步,却气喘如牛,犹嫌不够泄愤,对着粗壮树干狠踢几脚。枝头树叶象征性摇了两摇,以示回应。
喘匀了气,头脑恢复冷静,林无求心道,不行,不能就这样回去。
答应偃娘的事还未做到,如此回去,她无法与偃娘交代。
林无求不愿再见妇人哀泣的脸庞,那样的脸庞让她心中揪疼。更况且,孩童不可失去父亲。
对,林无求用拳猛砸胸口,她必须回杜甫身边。她一点也不难过,根本无必要为了几句话难过。她告诉自己,杜甫若出事,她这么久的努力全白费了,为了不使工夫付诸东流,她得忍辱负重!
一番逻辑自洽后,林无求拾起地上包袱,拍去泥尘,几星斑点怎也擦拭不掉,她开始对自己方才冲动扔包袱之举后悔不迭。
仔细思考,杜甫应是一路北上,取道延州,出芦子关而向西。临行前,偃娘告诫她务必走大道,否则有迷路之险,照半日的行程看,杜甫同样走的大道。
与杜甫错开已有约莫两刻,再不追今夜之前便难赶上。林无求主意既定,系紧包袱后,一路拔足疾奔,也不再沿盘曲蜿蜒的官路,反抄林中近道,多数时候笔直而行。
郁芊丰茂的树木为她遮挡日光,同时遮掩了她的影子。
爬上一处陡峭坡顶,她极目眺望,欲从高处找寻杜甫的踪影,看了半晌毫无收获,怏怏放弃。
欲下山坡,骤然间闻得一阵喝骂:“都走快些,别磨蹭!”
林无求心中警觉,身子立时藏进坡后,按住不动。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坡底道路缓缓行来一拨骑兵,约莫二三十者,身着甲胄,手持兵刃,为首之人一面前行一面环顾四周,像在探察道路,又像在搜寻甚么。
林无求悄然探出脑袋,虽为汉人服饰,骑兵明晃晃的络腮鬍鬚与深目高鼻的面庞,她看过一次便不可能忘却。
在白水,遭叛军追赶时,身旁百姓被一箭穿脊,她连做几夜噩梦,未敢告诉杜甫。
是胡骑。
此地为何出现胡骑?
未待细思,她复观见兵卒身后用绳牵着的一溜人,有老有少,皆衣衫朴素,双手被缚,亦步亦趋跟在马后,面色黯如死灰。
骑在马上的士卒拉扯绳子呼喝:“拖拖沓沓,不想活命了?”
林无求缩回脑袋,冷汗覆了满脊。
叛军正在抓人。她猛地想到偃娘,不知羌村此刻是否安全。鄜州境内出现胡骑,证明叛军已踏足此地,但踏足至何种程度,仅于边境巡察,还是大军压境,尚未可知。
再悄然窥望,士兵挥舞着鞭子,笞打行动缓慢的俘虏。
听闻安禄山率军攻进长安,除了于城内大肆劫掠捕杀,还下令搜捕流窜的长安官员与百姓。
林无求同情遭捕的百姓,却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望着他们走远。
队伍最末的几人中,一位身着褐衣、形貌瘦削的中年男子此时抬起头,露出散乱发梢下的面容,林无求遽然色变。
——子美先生!
心脏砰砰直跳,林无求伏在荒坡上,手指不觉嵌进土壤。
他也被捉了。
她知自己再是能够扛着杜甫跑,也无法同数十个悍勇的骑兵打斗取胜。杜甫被叛军所抓,她该如何是好。
“今日运气颇佳,净趟手还能碰上个当官的,若非查出他包袱里装着的官身,险些要教他瞒过!”
“可惜咱们无人识得上面的字,否则定看看是个甚么官。”
三两名行于队末的骑卒交耳议论着,不时发出刺耳笑声。
“你想知道,让他读给你听不就是了!”
“这些拿笔杆子的,嘴里安有一句实话?你道他读出些甚么来。待押至长安,一问即知!”
“再大的官,不也照样成为阶下囚,至终还得给咱们的皇帝磕头!”
“说得正是!万一逮着甚么大官,押回长安,还能获得赏赐!”
牵绳的士卒放肆大笑,未知身在后方的杜甫闻见多少,除了那唯一一次抬目,余下时候便是长久的头颅低垂,沉默前行。
他们要往何处?林无求脑筋飞快地转。
对了,长安。她忽地灵光一现,安禄山占领长安,士卒抓完俘虏,定要返回长安关押。
穿着草鞋的背影被绳索牵拽得踉跄,她忍不住再看一眼,发现杜甫背上的包袱却没了踪影。
目光搜索,竟携挂于叛军马腹之侧。
这帮天杀的畜生。林无求火冒三丈,将与杜甫争吵之事早忘到九霄云外。
她握紧拳,提醒自己万莫冲动。
行了足足两日,除午后稍歇外,白日里叛军的马蹄未曾停过。
杜甫心中清楚,他们在往长安进发。
他的足跟教草鞋磨破,行走的每一步皆有剜肉之痛,然催促的鞭梢未因俘虏身体而停下,行军的速度亦未尝丝毫放缓。
“咚”地一声,他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将军,有人昏倒!”
“将军,又有人昏倒!”
领头的将官烦不胜烦,挥令全队停下,驱马行至队末,将卧伏在地的几人一一掠过。
“将军,此人脚跟磨烂了,走不了路。”士卒禀道。
将官居高临下睨杜甫:“走不了,就拖着走。”
麾下两名士卒面面相觑:“这......恐怕绳拖不动。”
“碍事,耽搁了回京时日,把你们全部杖毙军前,以儆效尤,”将官鹰目扫过卧地数人,扬起长枪,一一指过头脸,“将这几个走不动的老弱妇孺,给我杀了!”
“是!”
几人顿时连番告饶,磕头泣泪,士兵手起刀落,数声呜咽后,血染利刃,转瞬没了声息。
杜甫闭上眼睛,不忍见这一幕。
场面死一样寂静,余下俘虏战战兢兢,面色惨白,再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将军,这人似是个官员,是否留他一命,带回长安发落?”一名士卒认出杜甫,向长官请示。
“哦?还是个官员?”马蹄绕着杜甫逡巡,将官正眼把他周身打量一遍,“是个甚么官?”
“听他自己言,仅微不足道的小官,似为......呃,八品。”
“八品?”寒刀般锐利的眸光射在杜甫面庞,将官轻蔑道,“国都已灭,还存在甚么大唐的官。”
杜甫忍语闭目,不作回应,也不曾求饶。
将官洞悉冷笑,哼了声:“斯文人。”
马鞭甩响,扬长而去,“给他把草鞋脱了,让他赤着脚走!”
长安北,景耀门。
运输辎重的木车陆续通过城门,高高洞开的金门后,城池露出一片萧疏衰残景象。
此为八月初的西京,距离叛军攻入城中过去一月多,最初令人心惊胆裂的屠杀已经停止,然空气中还残留着血的腥锈,长安城内的百姓依旧每日心惊肉跳,仿佛稍微行差踏错,便会立刻回到六月时的炼狱。
六月中旬,叛军占领皇城,贼首安禄山下令满城搜捕皇室宗亲,将霍国长公主以下诸王妃妾、子孙姻婿等百余人先后于崇仁坊挖心,以祭其子安庆宗。
时至今日,无人敢去往那处一日之间堆满皇亲贵胄尸首的街道,那处道路今如荒废般,再寻不到人间的温度。
林无求进城时,负责募集役夫的监事再三问她:“你真要入城?”
“是。”
“为何?”
“我爹目今正在城中,须得女儿守在身旁尽孝。”
倒是个难得的孝女,监事唏嘘,也罢,他又何须管得旁人生死。
“好罢。不过,我得再提醒你一回,”毫笔于虚空中指点,力图与面前女子强调,“眼下入城容易,出城难。你这一进城,可就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出去了。”
也许这辈子便再无法活着踏出长安。
......
林无求领了差事,推着木车,车上载满辎重,丝毫无损她行动如飞。
监事看了,啧啧自语:“瞧着瘦弱,倒真有些蛮力,搁在天宝初年,许又成为一桩奇闻。”
摇摇头,叹息止念,低首继续检录。
第二日,林无求将木车放稳,趁着搬运草料的空档,瞥了眼城门口,一列长长的骑兵领着捉回长安的逃民缓缓迈入城门。
“又抓了一批......”身旁苦役同样遥视那方,惋惜感叹。
目见杜甫苍悴的面孔,林无求凝驻许久,至其余役者叠声唤她,方迟迟回神。
“喊甚么喊,喘口气不行吗?”林无求暴躁道,抄起草料往另一方走去。
长安城万年县的县尉崔瀚海近日来很是头疼。
县衙里的牢房快要被押解回京的“俘虏”给堆满,可胡将麾下的士兵还在一茬接一茬地往长安城送人,他们根本不理会衙里容量几何,只管将人往衙门口一丢,甩手离去,剩下的活便全归了他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县尉。
自从长安沦陷,像他这样一批未能逃走的官员皆成了大燕朝的伪官。崔瀚海也想过死节守忠,保全清名,然他最终没有那个勇气。
如今牙兵代替了武侯铺的差役,整日于城内巡逻戒守,隔三差五,便到衙门来“问候”一番,他只能忍气吞声,笑脸相迎,日子比之从前更加艰酸。
安禄山想抓些高官厚爵,抑或于朝野卓有名望的文士效忠自己,以收揽人心,稳固新朝地位,他这官低位小的臣僚便要替其干这脏累之活。
挨到黄昏时分,散衙封印,崔瀚海心神疲惫地揉揉眼眶,自案前起身,准备例行公事,最后清点一遍在押的囚徒,这时衙役来报:“少府,门外有一女子求见,说想为她家人送衣裳。”
“送衣裳?”崔瀚海撩袍坐回椅中,“这种事你们自行处置就是,何须禀报。”
“回少府,她家人并非收监在狱的囚犯,属下不便处置。”衙役答。
“并非囚犯?”崔瀚海脑筋一转,明白了。
后院。
专门腾出的数间屋子此刻住满押回长安的官民,部分是今日方送来,未及核查身份,不可放行,然亦未定罪,按律不能与已定罪的囚徒同关监牢,故辟出数间屋子,让此类人等将就休憩,待日后验明身份,再行处置。
杜甫便在这群人当中。
他闭拢双目,缩于室内一角,几乎不发出任何响动,似已全然丧失求生的意志。
被押往长安的路上,他想过自戕以守节,最终却因割舍不下羌村的妻儿,无法付诸行动。一时间,他厌恶自身的怯懦更胜于对叛军的厌憎,倘他果真饱读圣贤书,有君子之节,在遭受叛军羞辱时,便不该再苟存于世。
活至目今,正意味着连他惜矜而引以自傲的那一点风骨也荡然无存,连同尊严一并被碾入尘埃。
门外人影遮住射进屋内的光线,但闻衙役提声道:“杜甫?哪个是杜甫?”
杜甫睁开混沌的双目,茫然而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应了应。
“出来。”衙役简洁道。
“杜子丑?怎么给女儿起这么个怪名字?”
崔瀚海一面听着衙役详述,一面往后堂步去,听到来者姓名,不禁大为皱眉。
“卑职也不清楚,”衙役道,“那女子言,得知父亲在此,来给父亲送双鞋。”
特意前来探望,仅为送双鞋履,有古怪。崔瀚海正这般思着,目光落向后堂内业已等候多时的少女。
为图方便,她仅着短衫麻裤,头发如男子束起,手里提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从背影看,颇有几分难辨性别,转过身来,那一双乌溜明亮的眼珠却万不可能再使人认错。
崔瀚海一身官袍,气度自与周围衙役不同,开口询问她几句,林无求便自动晓得此人身份。
她殷勤道谢:“多谢少府体恤,家翁与小女皆感激不尽。”
崔瀚海没承这声谢,刁钻道:“令尊今日上午方至衙门,娘子下午便赶来,消息倒是颇为灵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