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他们一路相处,关系渐趋融洽后,偃娘对她讲起宗文、凤儿的调皮事,像每个娘亲那样,在外人面前对子女的一点一滴津津乐道。

林无求往日最烦别人跟她叽呱小孩那些破事,可这回她全未展露不耐,安静倾听着,偶尔扯起嘴皮附和一笑。

行至半途,凤儿果然喊累,偃娘便将她也抱上驴背,叮嘱她照看好弟弟,切莫打闹。林无求近乎贪婪地看着。

“无求,你的父母何在?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一直对你不管不问?”

由自己孩子联想到茕茕孑立的少女,偃娘忍不住关怀。

林无求低首:“忘记了,不清楚......你别问了,偃姨,我不知道。”

偃娘听懂,她不想说。

宽厚的手掌抚拍肩头,偃娘抬目望向丈夫,杜甫轻轻摇头,转而朝林无求道:“累不累?停下歇一歇再行罢。”

林无求睨他。这个人也不是她的,是别人的爹。

“不累,你累你休息。”赌气似的,带些蛮横的回答。

几步疾走到前方,直至男人追赶不上方才放慢脚步。

宗文牵着母亲的手,悄观父亲脸色,见那张最亲近的面庞上依稀泛着无奈,却无任何恼怒或厌恶,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他们行了日余,至白水县时已近黄昏,暮色四合,好容易在日落前赶到崔家。杜甫的舅父崔顼早先收到来信,已备下膳食,于当晚设席接待他们。

家不算破,然也称不上阔绰,林无求环视四壁,给出评价。

崔宅坐落于林杪,又称“高斋”,屋外泉溪松影近在咫尺,旷野风声动静入耳,颇有隐逸闲适之美。

杜甫的舅父崔顼是位情致高雅、体贴入微的老翁,清楚时局艰难,为前来投奔的杜甫一家腾出三间屋子,供他们休憩。

问到林无求时,又一番尴尬囫囵的解释。

“这位是?”

“此为友人之女,无依无靠,前来投我,我不忍抛下,便将她带在身侧。”

“原来如此,”崔顼眯起日趋昏花的老眼,呵呵调侃,“我还道是子美的女儿,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这些年久未联络,让老夫给忘了。”

“舅父说笑了。”杜甫亦弯眸,转首去看林无求,往日早该嘚瑟起来的少女目今却面无表情,仿佛谈论的话题与己无关。

意外之余,不免几分在意,随后转向其他话题,暂略不表。

这日后,杜甫一家加上林无求,便在高斋住下。

林无求是个胆大心粗之人,且极其缺乏生活经验,当初杜甫说要去奉先接妻儿,她满口答应,又说往白水投奔舅父,她亦举双手支持。

满以为逃离长安即可,至于去何处避难,交由“大人”思考便是,“大人们”考虑得定然比她周全。

不过,林无求到底心生疑惑:怎的奉先到白水的路程好似比长安到奉先还短?

“子美先生,你有地图吗?”住下没几日,林无求逮着机会询问。

一观地图,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手指一比划,白水县与潼关的直线距离竟比长安还近!

林无求颤颤巍巍:“子美先生,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向西逃才安全啊!”

深悔自己之前太过放心,她又一次开始火急火燎地催促。

“我知白水物价较长安便宜,但跟命起来,还是命更重要啊!”

拉扯完杜甫衣袍,又去扯偃娘手臂,“偃姨,我们走罢?潼关万一沦陷,白水三日之内必遭屠戮,你们还带着孩子,多危险!”

偃娘显然被她劝动,目光不安望向杜甫,后者唇齿翕动,触上林无求焦切的目光。

“子美先生——”

仿佛难以满足少女的期待,他一时踌躇未言。

察出丈夫的为难,偃娘主动安抚林无求道:“非我们不愿离开,而是西面了无亲故,我们难寻去处。即便动身,亦终日漂泊,一日两日尚可,日子久了,纵资财未耗尽,孩子也经不住奔波之苦。无求,是我们拖累你,害你身处险境,或有你的亲眷在西南,可使你前往投靠,不必理会我们,这里有些碎钱,毋论你往何处,皆可作为盘缠......”

林无求哑口无言。

她明白了,她既无威信使人相信她说的话,也无能力帮助他人摆脱困境。

除了在关怀她的人面前“胡言乱语”,惹人心乱,她毫无用处。

林无求彻底安静下来,再未提搬迁一事。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暮春时节,柳丝榆荚,山翠扑帘。

白日里,她同八岁的宗文一块练字、读书,偶遇生涩难懂的句子,便跑去让杜甫指点。

无论正忙甚么,杜甫均会停下手中事务,为他们详细解释。

林无求尤爱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譬如“诗人几岁写的诗”“他爹娘是做甚么的”“那他后来死了吗”,到“当时的皇帝是谁”“诗中提到的古寺在哪”“距离此地多远”“咱们何时去看看”,诸如此类,话题往往由诗句含义衍生至诗人的生平。

无论她问甚么,温煦慈蔼的文人悉不厌其烦为她道来,至终,身旁往往会多两道矮小身影,宗文与凤儿搬着月牙凳一块凑来。

三人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故事,每每此时,偃娘哄着怀中幼子坐在树荫下,嘴角漾一抹笑痕。

初夏盛阳穿透枝叶繁茂的树梢,摇落斑驳光影,崖外风声淅沥,烽火于云雾中闪烁,兵芒在四百里外的潼关隐隐浮动。

宗文身为长子,寄予了杜甫的厚望,其本人亦爱在弟妹面前扮演老成,一副长兄做派,至与林无求混熟后,方流露出孩童幼稚攀比的特性。

偶有一两首诗自己背过,林无求未背过,宗文即道:“你连这个也没学过?我去岁就会了。”

林无求哪里能让他得逞:“一首诗而已,没背过又怎样,你知道秦始皇哪年统一六国吗?知道项羽为何败给刘邦吗?”她甚至不无恶毒地接了句,“你知道太白金星和太上老君的关系吗?”

宗文答不上,忸怩半晌,张口呼唤阿耶,林无求小人得志般朝踱来的杜甫咧嘴。

看来幼稚者不止一人,却有两个,杜甫心知肚明,抚了抚儿子脑袋:“无求姐姐比你懂得多,可以虚心向她请教。”

又存了考校之意,朝林无求笑道,“你与宗文解释,项羽因何败与刘邦?”

“项羽啊,”林无求一拍案,操着说书人的口吻豪气道,“却说西楚霸王项羽身边有一位美人,名虞姬,那刘邦是个地痞流氓出身,看上了虞姬的美貌,要将她夺来,所以发兵攻打项羽,谁知虞姬性格刚烈,宁肯拔剑自刎也不从刘邦,项羽兵败,她就跟着一起自尽了。”

宗文听得炯炯有神。

杜甫啼笑皆非:“胡说八道。”

半日于屋中伏案,半日于庭间玩耍。离家不远处生长着一株梨树,情至兴处,林无求抄起袖子,给三名稚童展示爬树技能。

凤儿与宗武在树下拍手蹦跳,宗文跃跃欲试,也撩开袍摆攀援而上。

嬉闹声飘到院内,杜甫伫立檐下,遥望野猴一般上蹿下跳的两人,连月来晦暗情绪仿佛短暂散去,享受着难得的心旷神怡之感。

“在望甚么?”偃娘提裙从屋内步出,与他一道遥视。

杜甫让开半步,同她并肩而立,手指向林无求双脚腾空伸臂挂枝的模样:“你瞧,好端端的女儿家,整日却比男孩还闹腾。”

“我瞧着是个初生的牛犊,神采奕奕,”偃娘眼波流转,眉梢俏皮望向杜甫,“像你。”

“甚么?”

妇人眼藏戏谑:“记得你曾对我言,年少时,你活泼贪玩,动辄去爬院子里的梨枣树。她如今也有你那时的年纪罢。”

闻言,杜甫错开目光:“像我倒要头疼了。”

“是么,”察出他言不由衷的话语,偃娘转而目望少女,“她在学你的诗,也许你再多教教她,她便更像你了。”

杜甫望着树上娴熟攀爬的人影,目光深邃而沉静。

“连宗文亦说,他的阿耶十分惯着林姐姐。”

“宗文?”杜甫意外。

“怎么,被自己年幼的孩子看破,我们的大诗人害羞了?”偃娘取笑道。

“......”杜甫噎住,深深叹息道,“连你也随她一起胡言。”

因林无求整天“大诗人”长,“大诗人”短地喊,偃娘耳濡目染,亦学会如此调侃。

“她一直跟随我们,无任何身份,这样好吗?”偃娘收敛笑靥,语重心长道,“若你想将她收为义女,我不会反对。”

几算得上明示的言辞令杜甫不禁动容于妻子的体贴,他抬手摩挲妻子面颊,目光游移:“我......或许她心底并不欲多一双父母。”

忆及初至白水那日,林无求端着副寡欢面容,他留意后,待宴席结束,唤住抽身欲去的少女,问她可有心事。

夜凉如水,少女站在寂寥无人的庭下,隔绝了屋内喧嚣,答他:「有,我想念我的阿娘了。」

偃娘静静倾听,抚摸丈夫的手背,仿佛从眼神中洞穿男人内心,淡淡一笑:“伤心了吗?”

都道别人家的子女养不熟,对她再好,心底念的仍旧为亲生父母。

杜甫吸了口气,缩回手,良久收拾罢心情,方道:“待战祸结束,我想带她去寻她的亲族。”

正月,安禄山之子安庆绪初次攻打潼关,被哥舒翰击退,后各地纷纷举义军抵抗胡贼,又有郭子仪、李光弼、颜真卿等忠勇之士于国家危难时奋烈御敌,力量聚少成多,汇入江流,一时给人以胜利之望。

白水去潼关四百里,登高远眺,可将华岳诸峰收入眼帘。因此偃娘让林无求去寻杜甫时,林无求经验丰富地直接往山顶走。

日落山岚映红天际流云,杜甫伫立高处,宽大的袍袖由猎猎冷风掀作层浪,林无求疑心他再站下去,恐要变成座望夫,不,望关石,提高嗓音唤道:

“子美先生,饭好了,回家吃饭了!”

杜甫扭过头来,身却未动:“无求,你看。”

林无求上前,顺他示意方向眺望,但见远水如带,环绕萦回,高耸入云的山峰好似将天地相连。

“此处不知可否望见潼关。”杜甫慨然道。

“望不见的,”林无求冷酷提醒,“除非你有千里眼,视野还能穿墙凿壁。”

杜甫怅然若失:“近日我常感山林弥漫兵凶之气,水光闪烁刀锋......潼关由哥舒相公镇守,高三十五兄亦在其帐下,想来该无足忧虑才是。”

“对,无足忧虑,”林无求麻木附和,“所以咱们该回去吃饭了。”

杜甫再三远望,终撤目离去。

林无求落在其后,观着他的背影。「即使叛军攻来,我也会保护你们。」她在心里道。

这仅是微不足道的念头,她学会了不再说出口。

六月初的某日,林无求做了个梦,梦里浓烟大火将天边映照得通红,人群四散逃窜,形色仓皇,她鞋履丢了一只,于蜂拥人潮中寻觅。

左右找不着,正心急如焚,有人自远处呼喊她:

“无求——”

“无求——”

一声比一声焦灼,在焦灼中又似潜含深刻的惊惧。

林无求被晃醒,睁目,偃娘乌发散乱,显然未及梳妆:“无求,快走!叛军攻来了!潼关失陷了!”